江湖远不远?
“往昔有人,名曰庄周。周之奇不知其所以然也。化而为书,名曰《庄子》,书之妙不知其所以然也。”名家读庄子,往往有如是境界:爱不释手,却又终难释义,不能释义却又终于不能释怀。
相较之下,我之涉猎就浅薄得多了;尽管如此,视界犹为之一开,俗情能为之一扫。庄子,永远有我不曾涉及的境界,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庄子》,永远有我不能领会的地方,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其人其文,浑不可拆。
“攀不上庙堂之高,就避开去江湖之远;入世行走不开,就去寻那出世的法子。”有如此评说,其言也不离谱,作为为数不多的不与帝王卖身却向平民俯首的先秦诸子,庄子确实如此:当别人在闹市中争执得不可开交之际,他在野外冷冷地嬉笑;当有人忽而注意他了,他又一个转身,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去了。庙堂之高,你说他不可攀也好,说他不屑攀也罢,总之,他的乡愁在闹市,归属却在江湖。
然而,江湖在哪里?江湖远不远?
循着对庄子的走近,“江湖”的概念却忽隐忽现,江湖也随之忽近忽远……
我以为,这条路我们必将或正在经历着三重境界:装子、桩子、庄子。那是“庙堂与江湖”的对决,是“出世与入世”的调谐:
一、“装子”——器阔怎安江湖远?眼狂不惧庙堂高
有多少人与庄子的邂逅,于年少之时,在《逍遥游》——还是不完整的逍遥游。鲲鹏南北,冥灵春秋,几多少年英气贯彻在“无己、无功、无名”的潇洒之中,悬浮于“乘天地、御六气、无所待”的虚无之内……
此时的江湖,是无忌、是解脱、是挣开樊笼后的“绝对”自由。江湖远不远?他仿佛就在别人家的屋檐上,仿佛就在“这山”所见的“那山”之巅,仿佛就在伸手可感而不可及的隔壁。江湖不远!
于是我们在那多梦的年纪:我行我素,颓废中带着微微的浮夸;特立独行,叛逆中又流淌着淡淡的忧伤。胸中怀日月,所以不安地骚动,想要逃离,却不知归属;眼内孕乾坤,只觉世上再无高峰,热衷于地图上开疆、游戏中称寡、日记里指点江山。
以入世的心,行出世的事——“装子”——我们效仿庄子之道,眼见江湖不远,却总没有到过那方憧憬之地。
二、“桩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渐长,心性随学识而变。忽而会笑“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很年幼”:北极没有大鸟,南极不刮大风。在改变世界的梦想里,我们一针见血地认清:“持竿不顾”不是处事之理;“曳尾于涂”不是为人之道。我们甚至很明晰地道破了“儒家教人入世”——哪怕是个人削平个性去适应社会——如孔孟;而“道家教人出世”——要求社会合理正义以适应并为个体提供充分自由的发展环境——如老庄。权衡其重,我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庄子的江湖,天真幼稚,是乌托邦。它存在于遥远的昨天或不可能的明天,存在于高耸入云的清修道观或是看破红尘的清苦寺堂。江湖太远了!
于是我们安心地“悠游不迫”起来:成功学、幸福学,博弈之道、厚黑之道,修身齐家、立业成材。在其位、谋其政,“戚戚于贫贱”,所以我们决意改变,“汲汲于富贵”,所以我们努力地追求。没什么不好:即使骂着加班累,依然能从中获取加薪的快感——毕生醉心于“征伐”的人,不谈睿智,也起码是幸福的。
以入世的心,行入世的事——“桩子”——不多想,不多念,这是我们离庄子最远的日子,很可能再也不会亲近了,或许因为是两个世界的人吧,他的清风朗月我们无福消受,他的手舞足蹈我们无法理解……
三、庄子——器小偏安江湖远,眼低不羡庙堂高
不是现在,也许明天,也许很远很远。或许是某个清晨看到了鬓边忽生的白发、或许是某个午夜想起了久未欢聚的亲人,亦或是某个瞬间让生活的不公压得失去了重心……那个时候,竟然莫名地想起一个人:“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庄子。
那是一段诘屈聱牙的庄子独见,却字字深刻珠玑。江湖在哪儿,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庄子的江湖原来一直静静在你心灵深处:你春风得意的时候,那片江湖波澜不惊;你纠结彷徨的时候,那片江湖暗流涌动;你无路可走的时候,那片江湖怒海狂澜!江湖远不远?人在江湖,江湖怎么会远呢?
庄子的江湖,是村夫放浪的江湖:他对落寞乡野有种自觉——没有水泥砖瓦的堆砌,没有电话网络的催逼,没有仁义礼智的锦旗,有的是令人发敬的大鹏、怒气冲冲挡车的螳螂,自得其乐的斥鴳以及河流中肚皮圆鼓鼓的鼹鼠……也是我们某个静夜的美梦之乡。
庄子的江湖,是更高的“破执”的江湖:多少人知道信仰,审视时局,苦修技巧,以为乐,以为游刃之术。然而时局变迁、信仰崩塌、技巧更迭之后呢?当所有别人还在对着诸侯王不甚耐烦的耳朵喋喋不休地说着如何“治人”的时候,庄子转过身来,恳切而激动地告诉我们如何自救与解脱,如何在一片混乱中保持心灵的安宁与清静,如何在滚滚浊流中抱住自尊自爱,不为时势左右而无所适从,丧失本性,以及如何在“无逃乎天地之间”的险恶中“游刃有余”地养生以尽天年。“庄子哲学”专在破执——很多我们孜孜以求的所谓价值,到底对我们的心灵有何好处呢?
庄子的江湖,才是我们真正的江湖——孔孟之道是朝廷的,老庄哲学是民间的:他好像在和这个世界比比谁更无赖,谁更无理,谁更无情,谁更无聊,谁更无所顾忌甚而无所牵挂。于是,随着诸侯们剑锋的残忍到极致,他的笔锋也就荒唐到极致;因着世界黑暗到了极致,他的态度也就偏激到了极致——就在这种极致里,流露着自然,一种神性的自然而非后世田园诗人们的人性的自然,更非无病呻吟家们乱性的自然。人为什么有自由,因为人可以不在乎——就为无路可走的人们开一扇清风朗月的窗,庄子也够伟大得了。
以出世的心,行入世的事——庄子——任世殊事异,蓦地“无己、无功、无名”,哪怕是片刻,也感受了真正的游刃有余与悠游不迫。
……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一面是心如秋水明镜身如不系之舟的庄子,一面是身负王命颠沛不怠的大夫。两边谁更能享受生命的真乐趣?这是庙堂与江湖的对决。
一个“累”字,庙堂之高,多少人在这种累赘中体味到充实和成就?庄子“持竿不顾”。那么不经意地“推掉了机会”,“改变了命运”,卸掉了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
这是人类的大寓言。庄生讲给众生:
江湖远不远?
人在江湖,江湖怎么会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