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转身

我的女伴-丽莉一向是一个让人出乎意料的人,前几天,我在QQ上和她一起怀旧,最后发觉怀旧只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而对方显然已经忘记了那些陈年往事。

“我现在还记得你高中时候和我说的一句话,印象深刻啊!”我充满感情地发送了这条信息。

“哪句?”这几年丽莉总是说话和她的头发一样短,惜字如金,言简意赅。

“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有天对我说人和人的关系是狼和狼的关系啊,那时我大吃一惊,因为高中的我一直相信类似心灵鸡汤类的故事,所以你的话不亚于当头一棒。”

“哦?我不记得了。”

“你那时还告诉我,不要对所有人都那样好,否则对真正对你好的人不公平,我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直到前几年才突然明白过来。看来,你至少是我一句话的‘贵人’。”

对方沉默了半晌,发出了没有任何意义的感叹词,最后这样一厢情愿的对话自然不了了之。

丽莉是我高中时候最好的朋友,每天早上她起床到我家来催我起床,然后和我一路聊天步行几公里上学,在下雨的周末我们去图书馆或借书摊,我们一起借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偶尔她听我的推荐读我钟情的外国作品,更多时候我和她埋首于各自的书本里,读累了抬头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

“你读这套武侠小说的三和四,我先读一二,然后交换。”听着丽莉的话,我没有任何想法地点头附和,她实在太聪明了,善于精打细算,这样我们只要付一天借一套书的钱,就可以看完整套武侠小说。

阅读的速度犹如江水流逝一般快,而且很多故事没有在我沙漏般的脑海中留下什么,以至于隔开几年,有些读过书对我就如同新书一般,又会再读一遍。但是对于丽莉身上发生的点滴故事我却难以忘怀。

在高中后阶段,为了逃避父母的啰嗦盘问,我总是找借口住到丽莉家去,她的家就在我家马路对面,临街的两层楼中被她父母又搭了一层阁楼,也就是一张床铺大小,两个女孩就挤在阁楼上读书。那时逮到哪本书读什么,甚至连我爸收藏的《爱的秘密》,《人体奥秘大全》,《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等,还有她父亲的《子不语》,《聊斋》等都成了我们的精神食粮。

“你说,男女之间第一次会不会疼得厉害?”丽莉低声问我。

“应该是吧,你看小说中都那么写。不过后来又说会比较享受。”

“见鬼的享受。”丽莉扮了一个鬼脸,“塞进那么大一个东西,不疼死才怪。”

接着不知道哪回谈到了抗日,说到日本人侵华时候强奸妇女,然后丽莉是这么告诉我的:“如果被强奸,我一定不活了,我不能忍受失去贞操。我会杀几个日本鬼子,然后一起死掉。”

我只是点头说:“幸好我们生活在和平年代。”两个女生为一场虚幻出来的强奸悲剧沈默了很久,心头都有些压抑,接着我补充道:“还是活下去吧,你爸妈只有你一个女儿,即使被侮辱了,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大学毕业后,丽莉很早就工作了,我还继续求学。我继续读着我愈加艰涩的书本,她还是喜欢各类言情小说,这并不妨碍我的友谊。我通过同学找了份兼职,其实就是高档公寓酒店的前台,对于学生来说,这笔收入也不低了,我十分容易满足。几乎没有忙碌的时候,只是清闲地接待公寓的住客,为他们保修设备或者叫出租车,而那时的客人大多比较大方,很轻易就给个五十或者一百的小费。搭档常常在客人叫车时候揩点油,对出租司机说:

“我们这次叫车去很远的机场的,你总得意思意思吧?”于是司机会适时送上小礼物或者买些小吃过来,偶尔会有老外找我们帮忙做保姆照看孩子,我只做过一次,是一个法国家庭,孩子们都有着湛蓝如海的美丽眼睛。记得父母叮嘱一番后就自己出去约会了,而孩子们8点乖乖地上床入睡,我看着还不太懂的英文电视很快进入了梦乡,直到半夜回来那对夫妻把我唤醒,我才揉揉眼睛回到了夜风中的城市街头,感觉似乎在梦游一番。

 我同时还兼职了社区幼儿园的助教工作,基本是一天打两份工,连看书的时间都快没有了。这样的状态一直到有一天一个清洁女工对我说:“姑娘,我感觉你不是属于这里的人。”我暗自想了想,感觉自己确实和周围人格格不入,她们敲诈司机和从老外身上骗钱,而我只闷头看我的书,基本和她们无从交谈。于是我想到了辞职读书,安心度过学校最后的一段时间。

 当时每月四五千的打工收入属于相当不错了,所以尽管我要离开,我还是介绍了我的朋友丽莉去接替我,因为她正痛恨自己那个小公司浪费了她的青春岁月,又没有继续读书的兴趣,所以她欣然接受了我的提议,很快就走马上任了。

 不久,因为在打工期间当助教的经历,我踏上了新的人生起点,毕业后开始从教。而丽莉安心于那份清闲舒适的工作,每次我劝她为将来再读点书的时候,她笑着对我说:“读不进了。”

 过了两年,我们两家都面临拆迁,一夜间可以听到无数直升机在头顶上轰鸣,最后很快我们家就拿了极低的搬迁费用离开了市区,而丽莉家成了钉子户,她母亲的骂街声传遍街头巷尾,动迁组劝说无效,用垃圾在她家门前门后围成了几座小山,我就是爬过一座垃圾山才到了她家门口去道别。

 丽莉正在淡定地洗手,她总是用肥皂洗好几遍,然后用指甲抠一下肥皂,再用水冲洗,据说这样可以连指甲都洗得干干净净。我看着她发白的指甲,沉默不语。她用一种奇怪的口吻告诉我她最近的奇遇:“在工作地方我认识了个四十多的男子,他送了我两个足金的镯子。”

 我立马反应道:“还给他,这种人不安好心。”她不自然地说:“他对我很好,送我很多东西,也打算给我买房子。”我吃惊了:“那你打算跟他过了?”

丽莉沉默了,陪我走到垃圾山下,突然她抱了我一下,我感觉湿润的唇印上了我的脸颊:“我没办法,我被他骗了,我......只能跟着他了。”

 “可是……”缺少生活阅历的我无从说起。“你跟着他以后怎么办?这种人不值得信赖啊?”

 “现在,已经晚了,我只好跟着他过了。”丽莉流着泪飞跑了。

“对不起”。风里传来她低弱的声音。我的劝说被风送了回来,她的身影消失在我的眼前。

 后来有着断断续续的联系,我知道她辞职后去那个男人的公司打工,没有收入却死心塌地。我也见过那个中年秃顶、油头粉面的男子,让我打心眼里觉得起腻,而那位男子也明显不想让丽莉和朋友们交流。

 于是,渐行渐远。

 随着岁月流逝,我总是有些内疚地想起丽莉,想起她的眼泪、绝望和路灯下的那个拥抱。我想当时如果我坚决拉她一把会不会更好,我间接听说了她的不幸,那男人的负心,但是我始终联系不到她。

 后来还是很辗转地通过熟人查户口信息,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家地址--一个市区的旧小区,我和同学到了她家楼下敲门:“丽莉,是我们,你的高中同学。”

 对讲器那里传来一声惊叫,然后是惊惶失措的拖鞋声,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女子打开了门,我认了半天才认出那是丽莉,要知道她只比我们大两岁啊,这个年龄正是最成熟美好的年纪,而她却早早地凋零了。

 蓬乱的头发上粘着灰白色,后来才发现她的头发中夹杂了许多白发,发福的身体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衣服,胸襟上沾着污渍,手上戴着袖套,似乎正忙着家务,一片朦胧的灰暗中她的五官也模糊不清,只有眼睛还保持了以前的清亮。

 到她家后,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药物和猫身上特有味道混合的刺鼻气味,但让人难受的是病人身上的酸腐气息。她的父亲瘫痪在床,神识全无,不时发出低弱的呼喝,母亲仍旧是笑嘻嘻的精神样子,一如从前在邻居前的能干泼辣样,但变得瘦弱多了。最大的变化还是丽莉,我不忍去细细打量,那灰白的头发,细纹满布的脸和眼睛不动时候死灰的面色,只有嘴唇还透着红润,细看之下,下唇上有着细密的齿痕,看来她总是忍不住咬着嘴唇。

 丽莉笑着谈起了这么多年的变化:那个男人啊?去香港了,现在好久没他消息了,我还接到过他老婆打的电话,我真不知道他在大陆和香港有几个老婆?我呢,又结婚了,对方没工作,所以周末见个面,就是一起混日子的那种夫妻,他和母亲住一起,我们偶尔见个面很好。孩子?没有,我一直怀不上。猫?我养了一堆,家里两只,小区里一大群呢,天天去喂。新工作?我找了个收入低距离近很轻松的,可以就近照顾父母。现在我就混日子等退休了?

 我吓了一大跳,退休,还有好多好多年呢,你就这么等退休了?丽莉笑得擦眼角的泪:“我还有啥盼头呢,这样就蛮好,等老头子走掉后,我再照顾我妈,然后就该退休了。”

 说着说着,大家有些沉默了。在临别送我回去的路上,丽莉突然挎住了我的手臂,一如以前少女时代那样:“跟你讲哦,离开那个男人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结果却怀上了。但是我想了又想,这不是个好时机,所以我把孩子打掉了,我唯一有过的孩子。”

 她一直笑一直笑,眉眼弯弯,一如往昔。我也拍拍她的手,吸口气和她一起走,听着她的絮叨,想着我的心事。

 如果当年我能够劝说她,如果当年我可以阻止她上当,如果我作为一个朋友这么多年可以更多关心她……可是都没有,现在我们两个都到了各有自己命运台阶的年纪,无法再承担对方肩膀上的重担,所以我只能拍拍她的肩头,希望拂走那些阴云,让她多一些信心。

 到了路口,我走了很远,忍不住转身,看着她踯躅而去的背影,她走得极慢,这个速度似乎是刚起步不久,也许她也曾回头看过我的身影吧?

 只是,一个转身,我们的方向就如此不同,我怀着这些黯淡愁思又踏上了回家的路程。过去的一幕幕恍然眼前:

 “起床了,上学了。”耳边传来那时她尖利而欢快的叫声,扎着一个马尾辫,清冷的脸庞上有着热切的眼神,她总是跑在我前头叫我快一些,而此刻,能让她前行的是什么呢?

 在安静的图书馆里,两个女孩看厌了书,抬起眼看看对方,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然后捂住嘴,眼睛转转,生怕打扰周围的人,但是等眼睛转到对方的表情上,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年,我们17岁。

 她手里捧的是一本“席慕容诗集”,而我手头拿了本“隆美尔传”,那一刻,清晰如昨,但是从何时前,我们的命运走上了如此不同的方向?哪一个转身,让我们的道路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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