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
年年岁岁的这一天,人们踏青、扫墓、插柳,用种种仪式化的行为来哀悼逝者,也一次次追问生命的意义。
若世间万千终将化为一抔黄土,生者将何以为生,死者将何以为死?
是什么在区分这两者?
生命的对立面真的就是死亡吗?
一、直面死亡
不是每个人的生命都能等到重新计算的元月一号。
去年十二月最后一周,一位挚友去世。
那天是周六下午,我待在病房,看着她费力的调整姿势,好寻求一个舒服的方式,等待下一次护士来注射吗啡的时间。她的视线经常处于某种迷茫中,好像随时会睡着,又好像只是在静静沉思。
她的眼白是黄的,管子流出来的胆汁部分混浊,部分清澈。
本来我好好的,还能和她说话,跟她瞎聊点什么。但就在我差不多该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保持刚踏进病房的心情。
我觉得鼻腔内的水分一下子汹涌起来,连眼眶也失守了,我浪费了她床头几张卫生纸。
她看着我,指着坐在另一侧的婶婶,跟我说:「我和婶婶说,如果她在我面前哭,以后就不要来了,后来她就不在我面前哭了。」
二、对生者的探问:「死亡是什么?」
生命的彻底离去,便是「死亡」;每一次彻底的死亡,都是一种「失去」。
好比一段再也无法挽回的感情,就意味着两人关系的死亡,永远不可能复合。
真正的失去很残酷,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读大学时,一位教授父亲过世,他说:「这辈子我再也没有父亲了。」有些人就是这么突然的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带走所有与他有关的一切。
父亲的死亡,象征为人子女的身份也跟着消亡。
又如一段婚姻的死亡,两个曾经拥有已婚身份的人,又重新恢复单身。为什么单身象征自由,因为单身总是能够随着交往或婚姻的结束复活。
对死者本身,死亡的全部意义就是「失去」。
三、「忧」和「畏」
对死亡与失去会产生情绪的,唯有像我们这些还没死的活人。这些情绪是存在的焦虑,哲学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在《存有与时间》所说的「忧」和「畏」,也就是对生命的忧虑和恐惧。
我曾和一位事业有成的老板晤谈,他们分享了自己忧畏的体验。
老板年纪跟我差不多,生意干得还可以,他说二十几岁刚出社会,好几次半夜惊醒。脑中全是恐惧,想着:「我这个年纪为什么一事无成」、「会不会十年后还是这个样子」。
我也曾与外人眼中的“斗士”闲聊,他一天只睡三个小时,其实他是严重失眠。生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让他烦心,他会担忧任何一个细节出现问题,时不时的就发邮件给员工,紧盯进度。
在死亡面前,我们忧心忡忡、揣揣不安,这时我们往往会感叹:「活着好累。」
四、「生死无常」到「生死平常」
从现代存在心理学的角度,我们会说面对生命的离去,比面对活着的种种课题更难。我们需要在活着的时候,就开始学习面对生死。生死的形态可以分为「无常」与「有常」:
无常:是一种形式。就像云千变万化,但云还是云。生命由变化组成,但无论我们组织家庭,变换身份,我还是我。
有常:每个人都有相同的生理、心理与灵性本质。人性与人的活动,都有一个共通的常理。
面对生死,就在无常与有常间,和谐便能保持「平常」,不和谐就是所谓「失常」。好比当我们心理失常,心理咨询的作用就是帮我们找回平常心,但这方面的教育一直很缺乏。
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书》中写道:
“我发现今日教育否定死亡,认为死亡就是毁灭和失掉一切。换句话说,大多数人不是否定死亡,就是恐惧死亡。连提到死亡都是一种忌讳,甚至相信一谈到死亡就会招来不幸。”
面对失去太痛苦了,干脆不要面对,如此一来就能逃离痛苦,而极端的逃离,就是「否定」。
就像当一位妻子无法接受丈夫外遇,特别是丈夫的肉体和其他女性发生了性关系,那意味着妻子丧失了丈夫阳具的所有权。如果这位妻子懂得在爱中保有自己,她就能回归自身,通过自身的价值感不致过份伤感。但如果是爱到忘了人际界线,把全部的自己都给了对方的女人,丈夫的外遇几乎等于失去全部的自己,那会导致极度的痛苦,甚至让一个女人自杀。
你是否也像这位妻子,把生命全部的意义寄托在外物或他人之手?
失去会使我们宛如历经一场死亡的角色扮演。有些人不幸在过程中弄假成真,成了死亡的一部分。
然而,死亡带来的并非只有无尽的黑暗。
五、死亡是学会活着最好的导师
最早将「生死学」引进台湾的心理学教授余德慧,他曾说:「人生就是一场破局」,「因为在破裂之处,原来理所当然的、语言所攀爬的关系和依赖都消失。如此人才找到他的存有。」
死亡会敲碎我们生活所有幻想的失去,所以通过死亡,我们方能学会如何面对失去。
当我们失去,人生才会出现转机。这个转机是一种由衷的谦卑,我们终于不再像婴儿一般,以为地球理当随我们的意思转动,我们看见自身的渺小,了解自己的无知,在放下我们自以为重要的一切──当妻子带着孩子离开,才懂得每天拼命的事业其实根本比不上家人重要。
反之,若想彻底逃避失去的现实情况,自我欺骗极有机会造成某些精神病,像是我们在电影《禁闭岛》(Shutter Island),男主角无法承受丧失妻女的痛苦,藉由违反事实的精神逃避,患了解离症。
学会失去,人生才有可能圆满,填上「生、死、爱、欲」人拼图中最重大的一块。故余德慧教授说:「死亡不是悲剧,而是恩宠」。
六、直面生命
神学家马丁.布伯(MartinBuber)在《我与你》一书中说:「所有的真实生活都是一种面对。」
人生如此短暂,处理自我和关系几乎占据生命的全部。通过死亡,我们更清楚人生的有限,促使我们得学习:
面对自我:身心灵整合。维持生理健康、心理平衡与灵性的满足。所以在物质之外,我们需要通过阅读、艺术,乃至宗教,全方面的打理我们自己,让我们在尘世的洗礼中,在死亡的剎那,回归甫出生般的纯真。
面对他人:和谐人际关系。每个人都是一面镜子,也是一条绳子。我们映照出别人的情绪,别人也反馈我们的心思。同时我们彼此拉扯,彼此沾染。世代相传的基因、文化彼此激荡。我们都在学习如何悠然的面对、交往,好在走得的时候用最好的方式彼此道别。
我们对亡者的追思,是一场仪式,更是一场直面自我与关系的生命教育。在浮光掠影间,在得失、生死间,无忧无畏。
挚友离世当天,一位阿姨临走前,亲吻她的额头:「阿姨舍不得妳。」
那一幕,令我想起身为缅甸华侨的挚友,有次她看过我摄影的作品,告诉我缅甸路上可见托钵的僧人和乞丐,很适合我去拍纪实摄影。当时我内心涌起复杂的情绪,我喜欢摄影,喜欢纪录人活着的浮光掠影。但我不是掠夺者,也不喜欢拿摄影的威能当做满足自我的工具。
在我踏进病房之前,我心中有个念头:帮她做生命最后的纪录,留下她的人生故事。可是我的意志并不想实践内心这个想法,在一个真正坚强的人面前,我想不出任何理由去向她索求。
但命运就是如此奇妙,几位她的亲戚来看她,所以我得帮他们拍合照。
当我问她:「有什么我可以为妳做的。」
她告诉我:「希望学长可以帮我写弥撒时用的文章。」
所以最后我拍了照,写了点东西。
这或许是她最爱的上帝赐给我的考验,教导我今天无论我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不是渺小的我能决定的。
死亡貌似带走她的一切,却让我意识到她的完满,以及我的缺乏。她有能力给予,而我在这个当口非但帮不上忙,反倒是需要安慰的忧虑者。
当她阖上双眼,我低语:「我在妳身上学到一件很重要的事,真有什么理想、梦想就努力去追寻,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对生者,死亡是结束,也可以是开始。所谓失去,是死者的祝福,在生者对生命意义的反思与追逐中,圆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