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会怀念一些别人怎么都想不起来的东西,它们在我都是不能忘怀的,但,也许,我和它们的关系极为普通,甚至,它们从来就不属于我。
我跟母亲提起那个花瓶,细白瓷的,敞口,她曾经很喜欢摆在窗户下面的桌子上的。她喜欢往瓶里插迎春花或者雏菊,总之都是明黄、淡黄、金黄色的花,她好像很喜欢这种搭配,我从没看过她把其他颜色的花插在里面。可是,她不知什么时候就忘记了它。它没有被打破,也没有被人拿走,只是搬了一次家,它和一些碗碟被装进一个纸箱里再没拿出来。我怎么跟她提,她都想不起来了,好像那只花瓶根本没在我家出现过。
我向松梅提起她那年冬天买的一双皮棉靴,穿在她脚上,小巧时髦极了,我们还一起走了很远的路,挨着走进每一家音像店,去找《大约在冬季》那盘磁带。她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除了长长的在腰际荡漾的发辫、精致漂亮的五官,还应该有这双小靴子的缘故。它们在她笔直的西裤裤脚下,露出尖尖的鞋头,像蒙面的女郎露出的一对笑眼,逗人幻想。然而,不肖说,她忘记了,只有我记得那双靴子,好像再没看到过那样漂亮的鞋。
总记起不相干的东西,会让人徒增落寞感,好像这个世界什么都在变,只有你,死死地守在原地,把记忆擦了又擦,它们越亮,你和周围就越突兀。
我家有一把绿色的梳子,是那种极普通的塑料,什么时候买的,我不知道。从我记事起,它就出现在桌子上、窗台上、厨房案板上、院子的花坛边上。它断了两根齿,只要家里有人洗了头,它就显得格外碧绿。它的味道是淡淡的洗发膏香味,或者是微微的头油味。我喜欢用手快速地拨动它的齿,发出清脆的类似琴弦的声音。我更喜欢它的颜色,迎着光亮,它是半透明的,绿得跟窗外的柳叶一样;光线暗淡时,它的绿得像后山上水库的寒水。它是半月形的,扔在那儿是一个绿色的月亮,我总觉得它小一号应该可以做装饰的发梳用,插在乌黑的发髻中,翠绿生动。
那时,我的母亲已经不喜欢这把梳子了,它经常被忽略,放在那儿好几天没动地方。她烫了头发,喜欢一种专梳卷发的大发梳,还喜欢一把可以卷头发的电烫梳,那两把梳子的颜色非常暗淡,可是她喜欢。有一次,我的母亲就要把绿梳子扔了,她拿起它看了看,尤其是反复审视了一番那两根断齿。也许是看到了我,倚着桌角,专注地仰望她,她笑了笑把它递给我。它成了我的一个玩具,用来做竖琴听声音,透过它看绿蒙蒙的世界,偶尔梳一下我稀疏黄软的头发。
最终我母亲还是扔了这把梳子,是在盛怒下将它掷到了门外,母亲不是为了扔它,那时,她随手拿起什么都会掷出去的,她把梳子掷向我父亲的背影。我觉得梳子很可怜,想捡回它,可是,母亲一动不动的坐着,好像镇住了整个空气,我也动弹不得。
我被母亲抱着走出院门的时候,看到了绿梳子,它栽倒在花盆旁边,好像一个踉跄的人,一头撞在墙上就昏倒在那儿。它就这样不见了,等我们再回来,我在屋里和院落到处找,他们都笑着问我找什么,父亲不明白,连母亲也不明白。
有时,我很想跟别人交换记忆,因为也许每个人都在为别人而记忆,我想看看自己,看看那些属于我的、却总被遗忘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