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武在小学的某段时间突然想着拥有一头长发,这样的想法我是能理解的。大概是因为在那个年龄段,即将迈入叛逆期的少年们总是急切地想通过某一个方面来证明自己长大了,在事事不能自己做主的情况下,头发的长度就是成了最好的证明方式。
丁武也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反抗失败了。在吃饭的时候,父亲毫无征兆地吐出一句:“小武,你头发太长了。一会儿跟我去老杨那里剪剪。理个大平头!”丁武听到“大平头”这三个字的时候已经没了继续吃饭的心思,满脑子都在盘算如何拖时间,“爸,我这头发不长,别浪费钱了。”只要能拖过今天,明天爸爸忙起来,父亲又是个节俭的人,头发就能保住了。丁武迅速地思索了一番,说出了这个自认为一定会被认可的理由。父亲不再言语,整个饭桌上只有筷子触碰碗碟的声音,丁武心里一阵窃喜。
在母亲收拾碗筷,丁武打算提着书包去写作业的时候,又是毫无征兆的一句话,将丁武的小算盘击了个粉碎。“走吧!去老杨那儿。我今天正好也要理发,你小子要是真体谅老子我赚钱难,你就把头发弄的再短一些。”
坐在老式理发椅上的丁武心里充满了怨恨。心里满满的都是对父亲和理发师老杨的怨恨。老杨是一个中年丧妻的男人,灰白头发,有着大多数中年人特有的身材,胖而肿。老杨在丁武眼中是一个恐怖的存在,丁武每次从家里到父母开的小饭馆的路上都能碰到老杨,大多数情况下老杨都是在洗毛巾。有几次老杨是在磨他的剃刀,丁武看到那把剃刀身子就会一寒,迅速跑开。虽然这把剃刀只在理发收尾部分用来剃一下脖子上的汗毛,并不会用在他的头上和脸颊上。但丁武看到那明晃晃的刀子头就直晕。
天没大亮的时候丁武就醒了,这对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是极不寻常的。丁武悄悄地摸出被窝,不敢打扰在一旁熟睡的哥哥丁文。打开灯的那一瞬间,丁武立马盯着厕所镜子里的自己,旋即就失望地关了灯默默地爬回被窝。躺在被窝里,丁武呆呆地出神,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丁武是个厚嘴唇、浓眉毛的男孩,这两个缺陷曾经让他陷入过深深的自卑,以致于有段时间他一直在观察同学的眉毛和嘴唇。观察得多了,丁武发现没有一个同学像他一样,拥有这样厚厚的嘴唇和浓密的眉毛,这便更加深了他的自卑情绪。
眉毛不敢乱剃,丁武只能控制自己凸起的嘴唇,尽力让嘴唇的内侧和牙龈贴合的更紧一些,好让嘴唇看起来没有那么丰腴厚实。如今理了这个名叫“大平头”的发型,丁武大大的脑袋一下子就暴露了出来,随着脑袋一起暴露的还有那毛毛虫似的浓眉和小香肠似的嘴唇,这也是丁武为什么迅速关灯的原因。
被嘲笑对丁武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大人们觉得小孩子心里莫名其妙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但对丁武这样敏感的孩子来说,别人的嘲笑像是糊在铁锅上的米粒一般,不大动干戈是没法将其铲下去除的。而叶凯对丁武的嘲笑就不仅仅是糊在锅底的米粒,更是抽在脸上的鞭子,扎在心上的钢针。叶凯是丁武母亲那边的亲戚,按辈分算来,他要叫丁武一声叔叔。丁武从来没有奢望过比他壮一圈的叶凯能叫他一声叔叔,他也从不敢在班级里提到自己是叶凯的叔叔。叶凯总是故意找丁武的茬想揍他一顿,好在丁武是个怯懦胆小的男孩,从未被叶凯抓住把柄。
从叶凯发现丁武麦茬般的短发开始,他便夸张的又笑又叫。“哈哈哈哈哈哈,丑死了!你干脆剃个光头嘛!哈哈哈哈哈哈!你的眉毛恶心死了,两条黑色的菜虫一样,小心它钻到你眼睛里了。”其他同学齐齐看向丁武的脑袋和眉毛,丁武只能低下头,轻轻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还好只说了眉毛,没说我的嘴唇。”丁武松了一口气。但坐在座位上以后,对父亲和老杨的怨恨再一次充斥于丁武的心中。
再次坐在老式理发椅上的丁武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来缓解自己内心的悲伤。积蓄了快半年的头发再一次引起了父亲的注意,这次没有那么多的铺垫与前奏,父亲直接将丁武带到了老杨的理发店内。丁武坐在老式理发椅上,手臂耷拉在白色的扶手上,冰冷的触感通过手臂直接通向了丁武“爱美”的内心。父亲坐在丁武背后的长椅上,两片相对而立的大镜子映射出无数个丁武与父亲,每一个丁武的脸上都爬满了悲伤和绝望。又是大平头,又是新一轮的嘲笑与戏弄。丁武不太确定父亲是面无表情还是一脸严肃,丁武看不出来。丁武注意到自己屁股下的椅子,白色的铁架子上镶嵌着几块黑色的皮革软座,乳白色的铁扶手上渗出丝丝凉意,脖子后的颈托活像一个项圈,他根本不敢向后靠去。丁武觉得这老式理发椅像极了电视里坏人折磨好人用的老虎凳,只是电视里的好人坐在老虎凳上流血,而丁武坐在理发椅上流泪,还只敢在内心流泪。
丁武透过面前的镜头凝视着父亲,而他的父亲只是不耐烦地翻看着旧报纸。忽然父亲抬起头来,丁武快速的把头扭向一边。父亲似乎觉察到了丁武好像有所期待,张口说道:“小小年纪留什么长头发?!跟个小二流子似的,头发短短的多精神?!不知道哪里看来的,非要留长发。你看那个疯狂英语的李阳,留个大平头,多好看!”
漫长的三分钟过后,老杨依旧没有出现。理发店角落的厕所里发出一阵冲水声,从厕所里出来的不是老杨,而是一个丁武没见过的年轻人。
年轻人看了一眼坐在理发椅上的丁武,转头含笑着跟丁武的父亲打招呼。
“丁叔,好久没见您来了。”
“嗯。小杨,你来给我儿子理个发。收拾得清爽干净点。最好像你爹那样的大平头。”
“叔,小孩弄什么大平头,弄得老里老气的。我给他剪个新式短发,保证您满意!”
小杨举手投足之间透露着一股跳脱的劲儿,丁武的父亲不喜欢这样的年轻人。但碍于小杨已经开口,丁武的父亲也不好再说什么,仍旧坐下继续翻看旧报纸。在小杨领着丁武洗头的空当,丁武的父亲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小杨说道:“小伙子,别就随便动两剪子应付了事。我看着不满意可不付钱。”
“叔您放心,我手艺不比我老子差,保管一会儿您看着舒服。”小杨高声回应着,手一边在丁武的头上来回搓洗。丁武的父亲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然后踱步回到了座位上,仍旧看起了报纸。
小杨与老杨不同。小杨给人理发是用剪子的,而老杨则用的是电推子。这也是丁武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待遇,丁武透过镜子看着小杨手中的剪刀在自己的头上飞舞,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喜悦。以前总是期盼着有一天可以不用电推子来推头。而是真正的像电视上一样,让人用纷繁复杂的剪刀为自己打理头发,没想到这样的喜悦竟在不经意间就降临到自己的身上。
小杨不停的从腰上的剪刀夹里拿出丁武没见过,但是看起来都差不多的剪刀。丁武盯着镜子里父亲阴晴不定的脸,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开心与畅快在身体里流窜。剪刀不停地变换,小杨的位置也不停的变换,一会儿站在丁武的后面,一会儿站在丁武的前面,但是丝毫没有影响他理发的速度。
丁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充满了得意的神情,仿佛这新发型只属于自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似的。小杨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转头对丁武的父亲说:“叔您看,这是我新学的,这发型叫毛寸,比大平头只长个一两厘米,但是比那个好看多了,您看还满意吧?!”丁武的父亲看着脸上充满笑意的小杨,再看看站在镜子前傻笑的丁武,也不好再说什么,付了钱便领着丁武走出了老杨的理发店。
丁武的父亲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为一件事情疑惑着。小杨在给丁武洗头的时候,他好像听到小杨对丁武说着什么,说完还笑出了声音。而丁武肯定是不会告诉父亲小杨对他说了什么。
“你知道你爸为什么要管着你的发型吗?因为他脱发。就只好就管着你的头发,管着你的发型。不过没事,哥哥今天给你剪个好看的发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