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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猪圈里，睡在他身边的是一头母猪，猪圈里最漂亮的那头母猪。

醒来的八戒只感觉肚子特别饿，于是他慢悠悠地起身走出了猪圈。他本想着找点东西吃，但那晚刚好有月光。八戒之前从来没有留意过月光，直到看到自己被月光照射后落到猪草上的影子，他先是一惊，然后他抬起头，就看到了月亮。那晚的月亮很圆很亮。

八戒看呆了，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漂亮的东西。他仰着头，忘记了饿，忘记了时间。

母猪翻了个身，她也注意到了地上的月光，却并没有在意。只是原本每次翻身都会摸到睡在身边的八戒，这次却没有，母猪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好在八戒并没有走远，还在猪圈里，于是母猪就看到了让她不可思议的一幕。

八戒对着月亮，流了一地的哈喇子。

母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进的猪圈。等她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在猪圈里，而且八戒也已经睡在了猪圈里。

八戒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猪圈。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也已经在猪圈里，而且被一只母猪惦记上了，还是一头拒绝了许多公猪的母猪。

所以八戒刚进入猪圈，俨然已经成为猪圈里所有公猪的公敌，但八戒毫不在意。他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记不起，但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不属于这里。

猪圈里的猪开始联合起来欺负八戒。要欺负一头猪最有用的办法当然只有一种，那就是让他吃不到猪食。

猪可以没有猪圈，没有猪槽，甚至没有母猪，但猪不能没有猪食。

所有的猪都以为它们贏了，但很快就发现，它们似乎都错了，因为八戒根本无所谓。

八戒刚进来的时候又白又胖，没过几天果然被饿得不成样，那群公猪以为那头漂亮的母猪肯定会放弃八戒，因为它们相信，没有一头母猪会对一头没有颜值的公猪一往情深。但它们似乎又错了，那头母猪非但没有离开八戒，反而越发不离不弃，整天围在八戒身边。

又一晚，月光照到猪圈里，母猪看着月光下八戒瘦得不成样的身体，眼泪不断地往外冒。

“我会飞的，你信吗？”

突然间，母猪听到了身边有声音传来，她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总有一天，我能飞到那有亮光的地方去。”

母猪又听到了身边传来的声音。这次她确定，她没有听错，而且她确定这声音来自八戒。

“我信，我当然信。”

母猪甚至都没有思考就坚定地说。她止不住激动，整个身子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八戒转过他那枯瘦的身体，把脸正对着母猪。这是母猪第一次这样看八戒的脸。八戒的眼睛已经凹进去，因为许久没有吃东西，他的獠牙丑陋地露在外面，很是吓猪。

但母猪一点都不嫌弃，只觉得很心疼，她甚至都没有觉察到八戒的丑陋。在母猪眼里，她只看到八戒一半的脸被压在泥土里，露出的一半脸被眼泪淹没。母猪伸出手，去拥抱八戒。

八戒把头埋进母猪的胸前，月光消失在黑夜里。

“总有一天，我会跳出这猪圈，在夜空里飞翔。”

“我相信你。”母猪虽然不知道飞翔在夜空里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她就是相信，无条件相信。

“我身上是落叶，肚皮贴着青草，翻过高山跨过大海。”八戒有气无力地说。

“翻过高山跨过大海。”母猪重复着八戒说的话。她的眼眶里甚至有泪水流出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从前的母猪是一头快乐的猪，她的身边围绕着无数的公猪。

此刻的母猪也是一头幸福的猪，虽然她流着眼泪。

形销骨立的八戒终于引起了主人的注意。这个猪圈里不能有不吃食的猪。一头不吃食的猪是胖不了的，而胖不了的猪当然不能养。

猪圈里所有的公猪都开始欢呼，它们知道这次八戒无论如何也在劫难逃。

很快，主人便带着屠夫来到了猪圈。屠夫盯着猪圈里的八戒，最后以三两银子成交。天一亮，八戒就要被宰割，被大卸八块抬到菜市场。

那是漫长的一晚，漫长到没有月光。

八戒和母猪都没有睡，八戒不言不语，只是对着黑夜发呆，母猪也不言不语，只是对着八戒流泪。

“我替你去死吧。”

母猪忍不住说道。她真是没有办法了。他们是猪，能逃到哪里去。八戒似乎没听到母猪的话，还是不言不语。

“要不我们现在就逃出去，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猪圈的四周，无数双猪眼在瞪着八戒，像是着了魔，恨不能把八戒生吞活剥了。

“你不是会飞的吗？那你赶快飞啊！”

母猪泪流不止，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有些绝望地说道。

“我们是猪，猪怎么可能会飞呢，傻瓜。”

八戒伸出手，轻轻地触摸到母猪的脸上，像是想擦干她的眼泪。

天还是亮了，没有人能挡得住，猪也不行。

屠夫也到了。宰猪就要趁早，晚了那些买肉的人就都散了，猪肉自然也卖不掉。

八戒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任凭屠夫的绳子套到了他身上。就这样吧，八戒想，什么月光啊，什么时有时无的记忆啊，管它呢，都是不存在的。

看着八戒就要放弃，母猪却急坏了，她开始上窜下跳。她要救八戒，而她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屠夫注意到自己，让自己代替八戒去死。但无论母猪怎样跳动，还是不能引起屠夫的注意。

母猪肝肠寸断，她已经绝望。绝望的母猪一口咬在八戒的腿上，“你不是会飞吗？你倒是飞啊！”

被母猪这样一咬，八戒身上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一下子撞开，他不由地怔住了。母猪又咬了上来，“你赶紧逃啊！呆子，你还在想什么呢！你不是会飞吗？你骗我！”

八戒脑子里“嗡”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腿上传来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双脚一蹬，竟然真的就飞了起来。

就在八戒飞起来的时候，不知道是母猪喜极而泣的眼泪，还是黯然神伤的眼泪，有三滴悄然落进了八戒的眼睛里。

所有的生灵都呆住了，屠夫也呆住了，只有母猪在欢呼。她就知道，八戒一定会飞的。

母猪的欢声还没有落地，一条绳子便套在了她的身上。

“那头飞走了，就用这头代替吧。”

于是母猪就这样被抬出了猪圈，但是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她仰着头，看着飞在空中的八戒，看着天空后面的云彩，似乎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她眼中含着泪，喃喃自语着，“月亮总会升起来的。”

八戒从猪圈里飞出来，他的肚皮贴着地面，那些原本荒芜的地面上竟然生出许多花花草草，它们瞬间发芽，长出叶子，开出花朵。

八戒飞过山，跨过海，翻山越岭。他身后跟着蝴蝶，五颜六色的鸟，金色的鱼，长着翅膀的花。

八戒一直飞啊飞。但不管他飞得多远，他都能听到身后有猪叫的声音传来。八戒知道那是母猪的声音，但他不敢回头，他也害怕回头。

直到太阳落山，黑夜笼罩着大地，月亮升起，月光照在八戒身上，像是微风拂过时，八戒的心才安静下来。他在一个巨大的湖边停了下来，把头伸到湖边，想喝一口水。

然后八戒就看到了水里那张丑陋的脸。他被吓坏了，慌忙转过身跌跌撞撞地从湖边离开。他不敢相信那是他自己的脸，像猪又不是猪，像人又不是人。

他身后的湖面被他晃动得碧波荡漾，月光一闪一闪地在他身后眨眼，像是在嘲笑他。八戒躲进了一个山洞，蜷缩在山洞尽头的一个角落里，不由得泪如雨下。然后八戒就在哭声中疲惫地睡着了。

八戒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向他一步步走来。八戒高兴极了，他又忍不住流出了哈喇子。接着八戒看到一大滩鲜红的血从桌子上流下来，有许多光膀子的男人正在分割着什么。八戒吓得打了一个激灵，但又忍不住好奇，向前凑近了一些。他看到了母猪的头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原来这些人是在分割母猪的肉。八戒只觉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八戒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他想醒来却又醒不过来，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自己心上。八戒看到了自己的眼泪，感觉自己也快要死去。

就在此时，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这种感觉很温暖，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于是八戒慢慢地安静下来，接着他就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的时候，八戒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和他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的女人。真漂亮。他忍不住又闭上眼睛。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如果是梦，他希望这梦能持续长一点。

“你醒来啦。”

“嗯。”

一个甜甜的声音在耳边传来，八戒不禁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话刚出口，他又吓了一跳。原来这不是梦！自己居然能说话了！八戒猛地坐了起来，然后就看到了他身前的姑娘。

“你是谁？”八戒有些惶恐。

“我是卯二姐。”对面的姑娘盯着八戒说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八戒转过身，不敢让眼前的姑娘看到自己的脸。他怕自己的脸会吓跑这个漂亮的人儿。

“我在这里等你醒来啊。”姑娘不但不害怕，反而朝他靠近了一步。

“你干嘛在这里等我醒来呢？”八戒稍微转过身，用眼角瞟了一眼姑娘。

“带你去吃好吃的，我知道你饿了。”姑娘似乎对八戒的困境了如指掌。

听到有吃的，八戒立刻来了精神，也顾不上许多，咧嘴笑了出来。他这一笑，姑娘也立刻跟着笑了起来。

“走吧，呆子。”

八戒羞红了脸，用手扣了扣他两只大耳朵中间的猪脸，然后跟着卯二姐走出了山洞。他们一路穿过森林，走了好久，却迟迟没有到达目的地。

“要不然你骑在我身上，我们一起飞吧？”

八戒有些迫不及待。他实在太饿了。

“你会飞？”卯二姐兴奋地看向八戒。

“会，俺老猪当然会飞。”八戒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两只大耳朵一颤一颤的。

“那好吧，你驮着我飞。”

于是卯二姐就爬到了八戒背上。她刚一坐好，就听到呼呼的风声，他们真的已经飞在了空中。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真的会飞。”

听到八戒的话，卯二姐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那会儿还是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大地上结满露珠。八戒越飞越高兴，忍不住把肚皮贴近地面。他的肚皮擦起那些草尖上的露珠，露珠被带向了天空。

“哇，太美了！呆子，你快点继续飞。”卯二姐忍不住夸奖起来。

“嘿嘿嘿，好嘞，看俺老猪的。”说罢八戒又一个俯冲。这次他首先越过高高的山峰，接着是湖面，然后是花海。

“哦吼吼，哈哈哈……”

一切都那么美好，突然“噗通”一声，他们一起滚进了草丛里。

“怎么不飞啦？”卯二姐从草丛中站起来，抖抖衣服上的草叶，也不生气。

“俺饿了，飞不动了。”八戒有些委屈地说道。

“哈哈哈，呆子，我们快到了。”

八戒顺着卯二姐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是一个很大的山洞，山洞里已经有炊烟升起。很快八戒就吃上了他会说话以来的第一餐美食。八戒狼吞虎咽，甚至连准备好的餐具都没用，直接上手抓。

“呆子，你慢点吃慢点吃……”

卯二姐也不嫌弃，只是不停地把各种美食往八戒眼前推。等他吃饱喝足后，卯二姐又给八戒准备了一套宽大的衣服，八戒便在山洞里住了下来。

夜里还是会有月光照下来，照到洞边。八戒也时常会在夜里醒来，看着洞口照进来的月光，似乎有许多东西从心底升起，他看不清楚是什么，只是心里会难过，像是有什么东西再也不能相见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半个月已经过去，八戒在卯二姐的照顾下很快就生龙活虎了起来。他们每天都腻在一起，没事的时候八戒就驮着卯二姐漫山遍野地飞。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早晨，八戒早早就醒了来，照例跑到卯二姐的房前。和往常一样，卯二姐已经准备就绪在那里等着他。

他们很快飞过了一座开满花的山，接着越过一片寂静的湖面，再接着冲上一座很高的山峰。山顶最高的一棵树上有两只七彩的火鸟，等八戒飞过的时候，其中一只惊呼了起来。

“看，那是天蓬元帅！”

“怎么可能呢？天蓬元帅不是在镇守南天门吗？”另一只火鸟回答道。

“我敢确定那就是天蓬元帅！我曾在一个晚上看到过，他和一只毛脸的猴子战斗，不分胜负。”

“你的意思是刚刚飞过去的那只猪是天蓬元帅？还和齐天大圣战斗过？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怎么可能……”另一只火鸟在树上笑得打起滚来。

“嘘嘘嘘嘘……你小声点，别让他听到了。他发起怒来我们就灰飞烟灭了。”那只起先说话的火鸟已经在瑟瑟发抖。

“哈哈哈，我不怕，我就要说，猪八怪猪八怪猪八怪……”那只打滚的火鸟笑得越发得意了。

八戒停在半空。天蓬元帅？听到这几个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被唤醒了，但他想不起是什么，他的心脏剧烈地疼痛起来。

“怎么啦，呆子？”卯二姐似乎也感受到了八戒的异样，很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猪头。

“刚刚那两只小鸟好像在说什么天蓬元帅。”八戒有些迟疑地答道。

“怎么可能呢，小鸟怎么会说话呢？”

“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呆子，你可能是累了，要不我们回去吧？”

“好，我们回去吧。”

八戒没再坚持。他觉得卯二姐说的对，小鸟肯定不会说话，但似乎又有什么声音在他耳边在他心里激烈地争辩着。

他们原路返回，再次飞过山顶的时候，又遇见了那两只火鸟。

“你们说谁是天蓬元帅呢？”

冷不丁的，八戒突然开口问道。“啪”的一声，其中一只火鸟被吓得从树上摔了下去，另一只胆大的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八戒。

“他说你就是天蓬元帅，可是我不相信。”

“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因为天蓬元帅没有你这么丑。”

“我很丑吗？”

“你为什么不去自己照镜子呢？”这只七彩的火鸟说完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我是天蓬元帅？那天蓬元帅又是谁呢？”

八戒也不生气，只是喃喃自语着。他本以为卯二姐会说点什么，但出乎意料的是，卯二姐这次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不语。

“你怎么啦，卯小姐？”

“没什么，我们回家吧，呆子。”卯二姐叹了口气，用手摸了摸八戒的猪头。

又一个早晨，八戒和往常一样来到了卯二姐的房前。但这一次，卯二姐的房门紧闭。八戒有些慌了。

“卯小姐，二姐……”八戒敲门声和呼喊声越来越大，但回答他的除了风声以外什么都没有。

八戒急了，他用力推开门，卯二姐的房间里却空空如也，只有一滩像是哭过之后遗留下来的眼泪的痕迹。

这怎么可能呢？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消失了呢？原本好好的房间，怎么会像是从来没有住过人一样呢？八戒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卯二姐就是地上那滩眼泪吗？猪八戒怎么也想不通，他只好坐下来等，从日出等到日落，从天黑等到天亮。他忘记了已经等了多少天，直到一个傍晚，八戒已经饿得有气无力。

我本来是一只猪，为什么成了现在这个人不人，猪不猪的样子呢？

他实在太饿了。如果真是猪还好，但如今这样子，猪吃的东西他根本吃不得，也不想吃。

“你在等什么呢？”

“谁？”

就在此时，八戒听到了一个声音，他一下子来了精神，以为是卯二姐回来了。

“我，我，是我在和你说话呢！看这里看这里。”

八戒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原来说话的是一只蜉蝣 。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你在这里等什么呢？”

“我在等卯二姐。”

八戒现在也不奇怪为什么一只蜉蝣也会说话了，毕竟他一头猪都能开口说话，蜉蝣怎么就不能说话呢。

“卯二姐是谁？”

“这个洞的主人。”

“你胡说！我都在这附近活了一辈子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洞里有人。”

“这里怎么会没有人呢？卯二姐就住在这里，我每天都在这里等着她，驮着她出去玩的。”

八戒有些急了，甚至忘记了肚子饿这件事。

“大伙快来啊！这只猪居然说这个山洞里有人。”

蜉蝣很生气。它已经把八戒当成了好朋友，可八戒却在骗它说这里有人。它开始大声吆喝起来，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只难看的猪。

随着蜉蝣的呼喊声，许多只蜉蝣从远处的水面飞了过来，密密麻麻的，压满了八戒头顶的天空。

“你问问大伙儿，这里有人吗？”那只蜉蝣再次开口道。

“这里从来没有人的，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了，从来没有见过这里有人。”那些密密麻麻的蜉蝣齐声答道。

八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听到这么多蜉蝣都异口同声，这下子也由不得八戒不信了。他想哭但是拼命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

那些蜉蝣看到八戒站了起来，都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于是八戒就从蜉蝣让出来的道路上走了出去。在他的身后，有两只乌龟从河里慢悠悠地爬了出来，大声喊着八戒的名字。

“天蓬元帅，天蓬元帅，你等等我们！你要听我们说，别相信那些蜉蝣，它们的一辈子可是连一天都不到呢。”

但是八戒没有停下来。他已经听不到了。他太饿太疲惫，只顾着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已经无暇他顾。

乌龟拼命追，却始终没有追上。

八戒一直走，最后累得倒在了黑夜里。

他倒下去的时候，面朝星空，他的眼睛看着浩瀚的黑夜，黑夜里有月光照了下来。月光如水，照在八戒的脸上，八戒只觉得很温暖，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但他就是想不起来。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有一些记忆从心底深处涌起，应该是和天上那束白色的月光有关吧，他心里想，最后八戒疲惫而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了出来。

像是过了很久，八戒似乎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天蓬，天蓬，你醒醒，快醒醒……”

八戒有点不敢相信。是到了地府了吗？他开始胡思乱想。至少也让我吃饱啊，做一只饿死猪真不值得。八戒叹了一口气，随即他就闻到许多不知名的香味。

这香味让他一下子跳了起来，眼前是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极漂亮的女子，不远处的桌子上摆满了许多他从来没有见过但看起来极美味的东西。

八戒连滚带爬地跑到那些食物前狼吞虎咽起来，他甚至忽略了眼前的女子。倒是这女子不断地安慰着八戒，“呆子你慢点，慢点吃，有的是，不着急。”

八戒听着劝吃得更欢快了起来，直到许久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眼前的女子真是漂亮。八戒想想刚刚自己的狼狈样，忍不住尴尬地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眼前的女子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人就这样化解了刚才的尴尬。攀谈一番后，八戒才得知，这里是高老庄，而眼前的女子正是庄里的大小姐高翠兰。

吃饱喝足后的八戒立刻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他甚至都不那么想卯二姐了，像是完全忘记了之前发生过的一切。

不久，他的相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甚至有了点美男子的风范。凭着这个俊朗高大的形象，八戒很快就在高老庄站稳了脚跟。高老太爷甚至选了黄道吉日，要把女儿高翠兰嫁给八戒。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八戒再也不是那只随时都担心挨饿的猪了，他很快就要成为高老庄的上门女婿。

对于做上门女婿什么的，八戒根本不在乎，只要能有的吃就是最大的幸福。似乎只要吃饱了，八戒就会停止一切胡思乱想，没有了胡思乱想，他就会很快乐。一只猪的猪生大事就是吃饱了睡，睡够了吃。如今这些八戒都得到了，他已别无所求。

大婚将在三天后举行，高老庄上上下下张灯结彩。

看着忙出忙进的人们，八戒有时也想做点什么，但总是帮不上忙。好在高翠兰也不和他计较，只是时不时地喊他一声“呆子”。

婚礼如期举行，一切都很顺利。八戒甚至记不起那头助他逃出猪圈的母猪，也忘记了卯二姐。

红色的礼服把本来就高大的八戒衬托得越发英俊，来往宾客都忍不住夸赞高老爷慧眼识珠，找了一个好女婿。高翠兰也特别开心，看着八戒越看越喜欢。

到了晚上，在婚礼最热闹的时候，高老爷趁着宾客如云，把他最得意的一道菜端了上来。这道菜当然也被端到了八戒眼前。此时，月色如银，照在大地上，也照在八戒的脸上，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但八戒看到端上来的菜后，眼神一下子变了，因为端上来的赫然是一道烤乳猪。

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从心底涌了上来，八戒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原本是贪吃的 ，但是看到端上来的烤乳猪，他只觉得浑身发抖。他甚至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但他实在哭不出来。他也不是感到难过，但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气愤或者说是悲哀。

“怎么会这样？”八戒暗暗地问自己。

“怎么会这样？”一些声音在他周围跟着问道。

“谁在学我说话？”八戒吓了一跳。

“谁在学我说话？”同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有本事站出来啊？”八戒情绪越来越激动。

“有本事站出来啊？”黑夜里的声音继续学他说话。

八戒再也受不了了，他一脚踢飞了眼前的烤乳猪，在月光下不禁露出了本来面目，一只青面獠牙的猪妖。

“啊，妖怪啊，快跑快跑……”人群开始四散逃窜。

“妖怪？妖怪在哪里？让俺老猪来收拾他！”

看着四散逃窜的人群，八戒不明所以，有些威风凛凛地向众人说道。可是，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在他身边，一个小孩蹲在地上哭泣，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他。八戒蹲下来抱起小孩，“乖，别哭。”

可是小孩非但没有停止哭泣，反而哭得越来越凶了。八戒心生疑惑，迟疑着把小孩放回原地。地上有一口大缸，八戒不经意间把头伸了过去，接着就在月光下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这才明白，原来所有人口中的妖怪竟然是自己。八戒笑了，心生狂笑。

“大家一起上！杀了他！杀了这个妖怪！”

所有人都在高呼着，挥舞着拳头，恨不得把八戒挫骨扬灰。八戒大笑着冲出人群，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所有人都蜷缩在角落里，看着八戒冲出了高老庄。

八戒甚至都没来得及去看看高翠兰。似乎从人群的惊呼开始，他就再没有看到过高翠兰的身影。但他也来不及考虑那么多，只是一路狂奔。

在一个河边，八戒倒下了。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他脑袋里跳出来一般。

“天蓬元帅，天蓬元帅……”

很久之后，八戒似乎又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呼唤他。他睁开了眼睛，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如水的月光。月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八戒缓缓站起来，这次他没有哭，他意识到他刚才听到的声音来自他的内心。他想起了一切。

他想起了南天门前的几千几百万个日日夜夜。他也想起了几千几百万个日日夜夜中的那一个夜晚。

那晚的天蓬元帅照例镇守着南天门。起初一切如常，可是到了深夜的时候，一股寒气漫无边际地涌来，他不得不披上了厚厚的铠甲。即便如此，那种寒冷还是让他无处可逃。就在他快撑不住的时候，寒冷的夜空里出现了一道光。

天蓬元帅顺着光亮看过去，发现这道光原来来自广寒宫，更确切地说，来自广寒宫里一个正在跳舞的美女。天蓬元帅看着那曼妙的舞姿，不禁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从那一晚开始，每个夜晚，天蓬都会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去看那一束光看那一段舞。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直到后来他才得知，原来她就是为玉帝掌管长生不老药的嫦娥，因为仙药失窃，玉帝一怒之下将她打入了广寒宫。

一只巨大的金箍棒从大地上升起，捅破了苍穹。等众神仙发现的时候，已然是来不及了。

原来那些寒气并非来自天边，而是来自于大地上的妖气。那是集结了几万年的怨气，最终酿出了一场天庭浩劫。

顺着金箍棒，一只毛猴从大地上一跃而起，横空出世。

“我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谁来与俺老孙一战！”

整个天庭为之震动。那是天蓬元帅镇守南天门以来最让他热血沸腾的一次。

虽然后来他也加入了打压那只猴子的队伍，但许多时候，看着那只猴子大杀四方，不知道为什么，天蓬元帅心里居然燃起了一种久违的快感。他甚至希望那只猴子可以永远地战斗下去。想到这里，天蓬元帅忍不住笑了起来。

接下来，他又想起了玉帝，王母娘娘，想起了天庭里那些战战兢兢的同僚，天蓬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再接着，他便想起了如来，想起了自己奉命把藤条儿带上天庭，想起了那只猴子被套上紧箍咒时的场景。他甚至清楚地记得，所有的见证者中，只有他和哪吒流下了眼泪。

他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流泪。那个因为一只蟠桃而受罚的紫霞，总是能让他想起嫦娥。那只猴子为了救紫霞，甚至不惜把天庭砸了个粉碎。

想起那只猴子，天蓬总是忍不住热血沸腾。终于有一天，他决定去广寒宫找嫦娥。他不想看到嫦娥步紫霞的后尘。他想带她走，一起躲到人间去。

“我爱你。”

他直截了当地对嫦娥说。他自信嫦娥也是爱他的，毕竟在过去的几千几万年间，他们夜夜相守相望，不离不弃，日月星辰都是他们的见证。面对他的表白，嫦娥就算不接受，也一定会给他一个笑容，或是为他流一滴眼泪。天蓬很自信。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甫一开口，嫦娥却惊呼了起来。嫦娥的惊呼立刻招来了戍守在宫外的侍卫。

很快天蓬元帅就被押到了玉帝面前，罪名是私闯天庭禁地，调戏仙女不遂。

天蓬本想辩解，可是当他看到玉帝一副如愿以偿的模样的时候，便立刻闭上了嘴巴。更何况玉帝的身后，坐着至高无上的如来。看到如来，天蓬的心更加凉了。

如他所料，他被贬下了凡间。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堂堂的天蓬元帅竟被贬入凡间去做一头猪。

天蓬望了望广寒宫的方向，那冰冷的月光还是一如既往。

自从那只毛猴被套上了紧箍咒以后，天庭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可是玉帝却一直心神不宁，特别是每次路过南天门的时候，他总觉得这个一向敦厚老实的天蓬好像也不安分起来。

于是他又去见了如来。

“天庭里似乎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哦？”

“我担心天蓬对那只猴子与紧箍咒的事知道得太多，恐怕……”

如来没有应声，似乎在闭目养神。玉帝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夜游神和昴日星官也向我汇报，说天蓬总是对着广寒宫发呆。”

听到这里，如来忽然睁开了眼睛，拈花一笑。玉帝知道他心下已经有了计较，于是知趣地告退了。

玉帝离开后不久，如来便派了一个使者去广寒宫讲经布道。经法已经讲完，使者也准备离开，走到宫门口，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看向嫦娥，“你爱上了天蓬？”

“没有没有……”嫦娥吓得花容失色。

“当真没有？”使者又追问道。

“当真没有。”嫦娥吓得跪了下去。

“那就好那就好。”使者似乎松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前日玉帝来访，我无意间听到他说天蓬元帅有意谋反，玉帝要将他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啊！”嫦娥吓得一声尖叫，还没站起来又噗通跪了下去。

“你这是为何？”

“还请大师救他。”

嫦娥无法继续隐瞒，只好和盘托出。她其实早就对天蓬暗生情愫，只是她被玉帝罚在广寒宫内受这寂寞寒冷之苦，不能同外界有任何联系。她不想害了天蓬，所以只能远远看着，假作不知。可如今听到天蓬即将被处以极刑，她还是不由地方寸大乱。

“我有个法子救他，虽不能让他免受责罚，却可保他性命。只是，恐怕你也要受些委屈了。你肯吗？”

嫦娥点点头，眼泪落了下来。

她被关在广寒宫的漫长岁月里，除了月光和玉兔再无其他，直到那一夜，在天庭巡视的天蓬发现了她 。这之后的每个夜晚，天蓬都会在同一时间出现，她会在他出现的时候翩翩起舞。虽然他们彼此之间从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漫长的陪伴早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在天蓬即将被贬入凡间的时候，嫦娥还是出现了。她只是远远的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有。当听到天蓬要被贬入凡间做一头猪的时候，嫦娥忍不住哭了，其中的一滴眼泪跟着天蓬降落凡间。

而那滴眼泪，最后化成了一头母猪。

从猪圈里逃出来以后，八戒一共哭过两次。而这一次，从河边醒来，他终于记起自己是天蓬元帅，却没有哭出来。

他只是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没走多久便又饿了。他似乎永远都改不了这个毛病。

这次他遇见了一个和尚，一个和蔼可亲的和尚。

“师父，能给我两个馒头吃吗？”

“来，给你。”

“师父，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我要到西天去。”

“西天很远吗？”

“十万八千里。”

“那我陪你去吧。”

“你有何求呢？”

“只要给吃的就行。”

“好吧，为师答应你了。”

八戒跟在和尚身后，心里默念着，走完这十万八千里的路，我总能忘记你了吧。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眼里还藏着一滴泪，一滴不知道该算是母猪还是嫦娥流下来的眼泪。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忘记谁，是嫦娥还是母猪，是卯二姐还是高小姐。

又一年，八戒突然发现，当初那只被套了铁圈的猴子，也加入到了取经的队伍里来。

八戒试探着问道，“猴哥，你记得当年那藤条儿吗？”

“什么藤条儿，你这个呆子。”悟空莫名其妙。

是夜，悟空从梦中醒来，他看到了八戒痴痴地站在夜空下，对着月亮发呆，嘴里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说着什么。

“呆子，你说什么呢？”

悟空喊了一声八戒，但八戒没有回答。悟空这才发现，原来八戒在梦里呢。

孙悟空忍不住也抬起来头来看月光，没什么两样，和千百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