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乘坐的飞机在济南党家庄失事之后,民国文化圈声声哀悼。
蔡元培送去挽联:谈话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
叶公超叹息:世界上只有他这样一个人,再没有第二个了。
由他一手创办的《新月》,也发行了一期“志摩纪念专号”,专门刊登了朋友们的纪念文章。
张君劢的前妹夫,林徽因的知己,陆小曼的丈夫,沈钧儒的表侄,金庸的姑表哥,琼瑶的表舅,硖石首富的独生子,中国白话诗的先驱,中国最浪漫最有才华最有希望的诗人,徐志摩在中国,无疑是一个特殊的符号,他竟就这样走了。
33岁,死于飞机撞山,空中烈焰,没来得及挥手,也没带走一片云彩。
但是朋友们却都记得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热情、才华、活力,他的种种好。
徐志摩从小生活优裕,是真正的公子哥儿,自有华贵、洒脱的气派,这再加上他诗人浪漫、唯美的气质,就更是颠倒众生。
叶公超说,每次聚会,只要灵敏、幽默的徐志摩一到,大家就喜欢的不得了。他一般不谈文学,只谈吃、穿、头发、玩。
他会从轮盘赌说到人生的运命,买卖金子的盈亏,贩卖钢版皮口袋和头发网子的人的相貌,也会因为窗外布谷鸟的叫声,说起“印度的种种歌鸟,泰戈尔欢喜的花鸟,爱尔兰人叶慈写给泰戈尔的一封信,与他只有两面之缘的蔓殊菲儿,蔓殊菲儿的眼睛,哈代说话的音调,每早光华道上的鸟声,桌上那书皮的颜色,《新月》月刊的封面。”
是的,当年泰戈尔来华,陪同做翻译的正是徐志摩,他一路陪去,还恋恋不舍,一直跟到了印度。
他此后又曾周游世界,拜祭那些逝去的名人,拜访那些还在的诗人、文学家。他自己本就是心灵之神,他却把这些人都看作神。就是古怪的老哈代连个签名都不肯给,他也只有赞美。
徐志摩是一个天性乐观的人,愉快的笑容,风趣的谈吐,那是他的标签。他宽容、包容、开阔,无机心,能够把赞美、鼓励、欣赏送给任何文学派别的人,也能够让一切误会、骂声全都飘散到风里。
他甚至还曾想把所有的派别联合起来,消除斗争,只是从来没有成功。
他是最诗人,最文学的一个人,可是却又毫无文人的狭窄、小肚鸡肠和酸气,所有的人就因此而喜欢他,愿意与他为友。
所以就连梁启超当年也看错了他。
梁启超晚年时候,曾经去参加过陈师曾的追悼会,他因为看到有人将姜白石的诗词集成一联:“歌扇轻约飞花,高柳垂阴,春渐远汀洲自绿;画桡涵明镜,芳莲坠粉,波心荡冷月无声。”不由也兴致勃发。
梁启超的书法自成一家,他因此也集词成联,写了很多,毫不吝啬地谁要送谁。只不过此路一开,门庭若市,老先生到此应付不来,只好收起钱来。但就是这样,他家的门槛也被踏破。
有幸的是,胡适、徐志摩这等人物,是不用花钱的,胡适当时挑的是这样一副:“蝴蝶儿,晚春时,又是一般闲暇;梧桐院,三更雨,不知多少秋声。”没想到,适之先生也是这般“新月”派。
但是梁启超最终,最为满意的还是送给徐志摩的这副:“柳林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此意平生飞动,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他觉得这既符合徐志摩的性格,也契合徐志摩的故事。因为徐志摩恰曾陪着泰戈尔游过西湖,还曾在海棠花下通宵作诗。
梁启超显然认为,徐志摩是只有“呼棹过环碧”和“此意平生飞动,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的。
其实就是徐志摩的大部分老朋友,也基本这样认为,他们甚至觉得,徐志摩如此家境,是完全应该无忧无虑,风花雪月,潇洒豁达的。
要论最懂徐志摩,却还是郑振铎。
三一八惨案,正在徐志摩身边发生,那一次,徐志摩是再也不能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了,他抑制不住地就要发声谴责。
“南方新年里有一场大雪,
我到灵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残落的梅萼瓣瓣在雪里腌,
我笑说这颜色还欠三分艳!
运命说:你赶花朝节前回京,
我替你备下真鲜艳的春景;
白的还是那冷翩翩的飞雪,
但梅花是十三龄童的热血!”(《梅雪争春》)
他是“遭着了致命的打击”的,他无法沉默,有心人也难以忘记他的血气。
他后期还曾有这样的诗句: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里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猛虎集》)
他同样也有痛苦、挣扎、呐喊、悲歌。
郑振铎在提到他的家庭生活时,曾经说,徐志摩是早已摆脱了家庭羁绊,独立维持生计的。
他最近三五年中,常为了衣食奔走四方。他并不充裕,需要靠稿费维持,有一段时间,他的生活费来自中华书局微薄的编辑费,有一段时间,他的家计,靠的是身兼中大、光华两校教职,奔走于上海、南京之间,一星期一次。
但是这种困窘,徐志摩是不说的,他依旧笑着,风趣。
郑振铎还说,徐志摩的心中,“是深蕴着‘不足为外人道’的苦闷的。他的家庭便够他苦闷的了。”“有好几年了,他只是将黄莲似的苦楚,向腹中强自咽下。”
他强自咽下,带给人的依旧是欢笑、风趣,大多数时候,献出来的依旧是欢歌。
所以郑振铎才会说:“能够融洽一切,宽容一切的,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个人。”这是徐志摩的又一个没有第二。
诗人的心是敏感的,徐志摩是善良、多情、同情的,谁能够知道他心里有多少苦难?
因此,许地山讲述的那最后一面,就特别令人伤感。
许地山说,他最后一次见到徐志摩,是在北京前门,跟徐志摩一起的还有梁思成夫妇。
徐志摩见了许地山就说,地山,我就要回济南了。
他是要去参加林徽因的演讲会呢。
于是许地山就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徐志摩悠然而笑,用的还是惯常的玩笑口吻,那倒说不上,也许永不再回来了。
永不再回来!徐志摩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会这样说?这是一种命定,心理感应,某种心理折射,潜意识活动,还是一种咒语?反正徐志摩是真的永不再回了,许地山想起来就觉得这是一语成谶。
无独有偶,铁岩在最后一次见到徐志摩的时候,也曾觉得奇怪。徐志摩的脸原本是洁白有光,但他那天见到徐志摩,却觉得他脸上仿佛罩着一层黑光。
徐志摩曾经有一个名句:“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看到这些回忆文章,我不禁也恍惚起来。
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呢?谁知道!人或许都活在某种宿命之中,且宁愿相信徐志摩的死,是一种命定吧,这能使人淡然些。
他不是疲累着,忧郁着,挣扎着走的,他是被冥冥之手消灭,不是因为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而消灭。
他当然是不会更远大,更伟大了,但是这场消灭,却一定能够使他成为历史中的某种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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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九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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