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归处是吾乡
一直都不敢矢口不是一个感情过分敏感的人。
高中毕业,冥冥中注定一般报了一所南方的大学,来到武汉这个陌生的城市后,我越发觉得我其实对那个生活了整个少年时期的地方充满了热爱,这绝对不是矫情。突然想起庞大记忆中的一个场景,初中的时候表哥铁了心要参军,他穿着迷彩戴着大红花跟着队伍上大巴车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就只是看着我们流眼泪。之前他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全无,当时我还笑他没出息,能离开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现在终于明白了那种离开一个生活了数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时,心里生出的一种不自觉的失落感。关于朱自清《背影》里描述的场景自己终于体会了一番,才发现之前念得那些文字都带着厚重感。离别,不仅仅是迁徙,更是一种情感上的流离。说是流离,无非是一种感情突然生发出来了,也没有什么依托,来得生猛,清楚,让你不知所措,无法动用理性去遏制,你自己也无法理解,也解释不清。在我的理解力能及之范围内,这种感情便是思乡了。
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有很深的乡情。家乡这个词语是专门为游子创造的罢,在异乡的某条熙熙攘攘的窄巷子里看见一家家乡菜馆,兴奋地对朋友说:“瞧!那是我们老家的特产!”言语之间,全是骄傲。大街上快步行走时突然听到一句熟悉的乡音,猛然回头,那人也看着你,你们相视一笑,还是陌生人,却觉得格外亲切。在异乡你会很容易把眼前的许多场景和过去所经历的事情联系在一起,这似乎是一种不自觉。常常觉得身边的某个人很像之前中学时代的某个同学,说话的语调,神情,走路的动作,穿衣的风格,都像极了,却又清楚知道他不是他。恍若隔世的感觉。
人在异乡,连记忆里原本暗淡的片段,都会生动起来,可能过去太久记的本不算深刻再经过自己给记忆链条作一番添油加醋,那故事悲伤的变得欢乐了,晦涩的变得明丽了,而没有结局的已经破碎的似乎丝毫不重要了,曾经觉得会刻骨铭心的东西都会忘记,很认真地说过的话,现在想来只笑当时年少轻狂,不知轻重。再一次思考时间对于我们的意义,不再单纯是对过去的涂抹,经历岁月的洗礼,重要的人和事不断被放大,被镌刻在记忆之山上一般,被凝结在记忆之海里一般的深重。被我们记住的东西,沉淀在岁月深处的故事,像被时间酿造的酒,历久弥香。闲暇时拾起的片段,每一帧都有色彩。关于故乡的山石树木,人情世故,我再也厌恶不起来。许是人在异乡,内心都会变得宽容起来吧。
在生活这个庞大的近乎虚无又真切存在的东西面前,人无论怎样一种形态的存在都显得过于渺小和虚弱,无论挣扎还是接受。当你真正到了所有事情都要独自承受的境地,当你发觉即将面临的会比之前遭遇的所有更加无法预测,或者说,那是一种自己无法掌控未知的虚弱感,到了这个时候,人所有的潜能许会被激发出来,进而迸射,这是一面,令人可喜的一面。然事物皆有两面性,不可忽视的是人在这种境遇下许多压抑的情感,消极的想法也会一并生出来。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当然,因个体差异导致的程度差异就不做追究了。对于一个游子来说,这种境遇下极易产生的情感最多的莫过于对故土的依赖感。这种情绪会被一片飘零的枯叶,一抹残阳,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给勾起来。(我是带着主观感受来写乡情的,但我总觉得人内心的情感在很多地方是可以达到共鸣的。)在武汉进入低温时,我想故乡此时是怎样一番光景?北方的冬天来的那么仓促,果断,猛烈,应该已经草木凋零,一派肃杀。回乡的路上如果落了雪一定会有野狗踩上去的可爱脚印,远远地可以望见村庄烟囱里冒出的青色的烟,我都可以想象到那炉膛通红,炉火有多旺,火炕上的老人神色安详,因年老而松弛的皮肤没有光泽,枯枝一般的大手拿捏着的大烟斗泛着黄铜色的光泽。我都能清楚再现白瓷盘子盛满大葱猪肉馅的饺子热气腾腾端上八仙桌的那个场景。恍乎间就又清醒了,窗外是梧桐硕大的手掌状叶子,正悠闲地从灰色的枝干上飘下,而绝望坡靠山的一侧,早梅已经不声不响的绽放了。
“他乡遇故知”是极大的欣喜,而我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独自求学于华中地区,遇见同乡已是大幸,不敢对生活奢求太多,珍惜所遇,足矣。恰逢老师出差没课的日子,会约同在武汉读书的朋友小聚一次。平日里大家都忙于学业,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因而彼此都很珍惜会面的机会。随便找一家餐馆,随意点几个菜,也不喝酒,谁说聚会就只是为了吃喝呢。谈笑间很自觉的变成家乡话,似乎是一种释放吧,对于思乡之情的释放。毕竟在异乡,能肆意的说家乡话的机会并不多。之前我们并无交集,即使在同一所中学读书至毕业,最深的了解也只能说在成绩榜上看见过对方的名字,仅此而已。但是就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亲切感。同在异乡,同为客,歌里唱的故乡都是一样的曲调。
“每逢佳节倍思亲。”2016年的元旦,学校放假三天。这是第一次在南方过节。院里没有安排活动,也感受不到任何节日的气息。现在唯一记忆深刻的就是元旦那天5点多起床,和一个湖北姑娘打着手灯爬上樱顶去看日出。一路上走的很谨慎,关于蝶宫闹鬼的传闻,一直不可遏止的闪现在脑海。终于在老图书馆前遇见六七个同学,想必来此的目的和我们一样。不巧那天天气阴沉,等了两个多小时,远处的云倒是渐渐散了,也染上了淡淡的橙色,就是不见太阳。说来也是新奇,那日光竟不是一下子迸出来的,像个羞涩的姑娘,遮了脸,千呼万唤不出来,丝毫不像家乡的日出那般壮阔和震撼人心,那是怎样慑人心魄的美,于群山阻挡中杀出一抹血色,进而以沉稳之态缓缓上升,最终光芒四射,突出重围。因为没有看到日出,兴致不是很高,于是在樱顶拍照迎接新年。古朴的建筑静静地坐落在珞珈山对面,碧瓦飞甍,青砖破落,民国时期的题字至今清晰。甚是冷清庄严的景。甚是念家。时而忆起故乡,那个伏羲诞生之地,华夏文明源起之地。那片土地上断然没有如眼前这般精致光景,它是粗狂的,潦草的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回想故土,在脑海中给昔日草木沟谷以极尽入微的刻画,真真成了一幅工笔了。
南方人似乎对水有一种很深的情感,这种情感和我对大西北的山恐是一样的。偶尔在某个冬日,很深的夜里突然惊醒,清醒后眼里尽是大西北的山,那些因植被稀少而略显荒芜的山,流水不断剥蚀着它的体肤,就是不露筋骨。那些山都是有脾性的,这是家乡老人说的话。连亘的山脉是大西北的脊梁,从那片土地上走出来的人,都被打上大山的烙印,我也不愿在这温绵的地方,失了我西北人的秉性。
“此心归处是吾乡。”感情里的东西,本来就很难说得明了。但凡与土地有关的情感想必也该是深重的,毕竟沾了那泥土的沉重,和质朴感。吟一句纳兰的“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只觉弹指韶光过,乡思愈重。
月色独好,东湖那畔似有渔火星点。站在栈桥上面向西北,耳畔湖风微漾。
此心归处是吾乡。待寒风四起,隆冬再至,便是还乡时。
2016年1月7日 于珞LJ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