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梦到他了。
在泥土散发清香的操场上,他和几个同伴围在一起说笑,笑声和着被风扬起的深褐色枝条荡过来,她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的声音,于是轻悄悄地,止步于两人合抱的老榆树后。
像平时表现的那样不以为意吧,她想,再尽量自然点,表情更加傲慢,肢体更加舒展,假装看着远处上体育课的其他人,坐下来,和他呼吸同一高度的空气。
她靠着树干坐了下来,看向正在练习课间操的方队。
他看见我了吗?
树把我好像全部挡住了,不行,得再往那边挪一挪。
现在能看见了,能全部都看见了,呼,她长舒一口气,全部看见也不好吧,她又偏了身体,侧对着他和他的伙伴们。然后挺直腰板,将短裙勾勒下腰臀间那一截优美的弧度,尽量展示出来。如果他转头,第一眼就能看见她那曼妙的心思。
这两天胖了,小腿肚放松的时候,动作幅度一大,软肉会跟着晃动,所以还是不要伸长腿,稍稍曲起来,控制肌肉的松紧,这样看上去会显瘦一些。
他往这边看了!看了!
他又转过去了。
他们一定在说我,她想,他们一定在说,看她,又是那一幅冷淡自大,目中无人的样子,看别人练习课间操都要抬高头,装什么高贵别致。
我不是装别致,我只是想让别致的人看到我。可他的视线就那么轻轻略过去了,风都比他用力。她十分沮丧,但她依然挺着腰板,不过,曲起的腿伸展了一条,另一条直接支起来,胳膊肘拄在上面,像自己一人在一个空间里发呆那样,歪着脑袋,漫不经心又有点可爱。
反正他不会看过来了,就这样吧。她视线落到练习课间操的孩子们身上,他们头顶着清新的日光,眼睛亮晶晶,抬胳膊伸腿,呼啦,呼啦啦,一个转身转出了风吹麦浪的波涛起伏。
一旁灌木丛里齐腿肚高的杂草被风一拨,懒洋洋的身体齐刷刷下腰,各个小脸上双眼还眯着,又快乐又自在。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想着,笑了。忽然眼角余光瞄到他站起来,往这边走过来了。
她抿唇,一动不动。
步调不徐不拖,渐渐靠近,更近。
她屏住呼吸。
没有停留,错开,渐渐走远。
咦?好像不是他?她有点近视,认错人是常有的事,但是从来没认错过他。因为认他靠的是神乎奇乎的感觉。
难道真的认错了?她眉间紧绞着,疑惑万分。
不可能,我怎么会认错他。她摇摇头,起身,拍掉短裙上的泥土,刚走到柏油路上,便又感觉到了他。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白色短袖衬衫,黑色裤子,这回她咬着下唇抬头看过去了。
擦肩而过,她停了下来。
是他,又……不是他。
这人和他长了同一张脸,但不是他。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她睁大了双眼。
接着周围涌上许多个人,都长着她喜欢的人的脸。
不,不喜欢了,她只觉得怪异。
“有些人天生的生理性审美决定了他只喜欢一种长相的人。”
所以她眼前的这些人,都只是像他,但不是他。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了。
做梦就好,她长舒一口气,安下心来。所有人都长得和他一样,那也太恐怖了。她继续向前走,步入一条胡同。
刚开始还是平坦的水泥路,接着是红砖铺的阶梯,她拾阶而上,走到一半便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缓口气。
“籽瓜籽瓜,刚下的籽瓜,便宜卖咯——”
从阶梯上传来的吆喝声,一声又一声,听着让人烦躁。她粗鲁地将毛衣袖子卷起,挎好菜篮子重新抬腿。
满布各色碎花的裤筒,空荡荡的,晃荡着。
“要瓜吗?”
湿漉漉的红砖路两旁,堆满了黄皮吊长的籽瓜。
“老河子产的,润肺止咳,这季节吃最好,大妈,来一个?”
她眉头紧锁,朝瓜贩子一通摆手,喘着气道:“不要不要。”
旁边一个面相老成的瓜贩子看着她的背影,说:“她也得了‘你们不让我老’病,当自己还是刚和她老头子结婚那会儿的黄花大闺女呢。”
“嘿,那都过去多少年了。”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参与进来。
“怎么最近得这病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也没让她们不老啊。”
“老了看着多糟心啊,那玩意垂着跟烂皮胎一样,嘬不出半点人味。人嘛,都喜欢年轻新鲜的。”
“说得像是你不老一样。人再老那老男人不也照样捧在手里惯着,轮得到你个光棍嫌了。”
“这世道可不就是富的看不起穷的,多的欺负少的,光棍又瞧不得女人老么,都一个怂样子。”
“要不说呢,她那眼神看谁都像看她老头子年轻时候似的,唉,你要不叫她‘大妈’,这老瓜早卖出去了。”
“没事儿,人一老一看就看透了,这瓜嘛,可不一定——姑娘,买瓜啊?”
她气呼呼,哼哧哼哧走过这条路上的最后一个籽瓜摊,停下来想了想,折回去买了一块切好的,囫囵啃了一口。
味道不怎么样,她拿在手里,想扔,又没扔。
快要到家门口,她又看见了一个瓜摊。这回没犹豫,把手里的老瓜扔到苍蝇嗡嗡围着飞的铁皮垃圾桶里,买了几根新鲜水嫩的黄瓜,高高兴兴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