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十九岁的他第一次走出了大山,当时的客车颠簸了四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西安,他年轻,确是极少说话,沉默到令人感到沉闷,但是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小伙子,唯一的爱好就是爱吸烟,后来他说那是他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烟算是他排遣寂寞的一种方式吧,他出了车站,四通八达的马路,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走,就像是他人生也是那样,迷茫困惑,也许在现在看来不算是很好的高楼大厦,来往匆忙的人群,一切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如此的新奇,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想要回去,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他还是喜欢在自己家里本本分分的种种地,在过两年娶一个妻子,组成一个家庭像他的父亲那样,过了大半辈子,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了,挺好。但是他没有,他已经成年了,必须自己出来讨生活了,家里的日子是极苦的,时代已经变了,种地那点收入对于他们家里来说还是入不敷出的,他是家里的长子,必须得为他父亲分担一些家庭的重担了,这么一想,他觉得在这里就算再苦也要坚持下去的,他虽然只是初中毕业,可是他喜欢看书,他懂得一个人在他这个年龄段,这个处境中该如何取舍!
那个90年代,从农村走出来的像他一样千千万万的少年,他们的工作都是一样在城市中流着最苦的汗水,住着最差的环境,拿着最少的钱,他学历太低了,只能去劳务市场做零工,夏天租的房子闷热潮湿,冬天里却像是住在冰窖里般刺骨寒冷,他常常羡慕那些住在城市里的人,温暖的房子,舒适的环境,不用饱受飘泊的思家之苦,那个时候没有手机通讯也不像现在这样发达,一个19岁的少年,那样的环境,他的心境可想而知!
后来他用打零工的钱换了一辆三轮车,仿佛那就是他的创业之本,他的全部家当了,他不用打零工了,每天骑着三轮车,到处收二手电器,在转手卖给别人,中间的差价让他尝到了甜头,他赚了在当时看来确实不少的一笔小钱,除了自己够花之外,他回去还给家里贴补家用,村里的人都说他在外面发了大财,也有人说他是干了别的什么不好的买卖,反正有一段时间话题都是围着他转的,他说那段时间他是他离梦想最近的一次,他说当时对他来说,他觉得西安这个城市让他留恋的,只有西工大,和陕师大,他只要卖完货多数时间都会去这两个地方去转转,去他们那里收一些学生们不用的旧书,回来后自己挑些喜欢的书不舍的卖掉,就把它们用袋子装着带回家里,没事的时候就翻着看着,他每天就在师大路的附近收货,等到下午的时候他骑着三轮车放到学校外面的老大爷那里,每次给他两毛钱的车管费,然后他就进到陕师大的校园里,找一个角落坐下,看着书他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了,有时候他会为了看书而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为了生活的打工者,错失了好几次生意,不过他并不为此感到遗憾!
就这样他在师大路一待就是好几年,在这期间,他做过好多人在那个年龄段都会幻想的梦,他写了很多诗歌,他憧憬着很多东西,未来,姑娘,还有家!是的,他最大的梦想是在西安有一个家,但是,23岁的时候他结婚了,娶了隔壁村的一个姑娘,老实本分,但是却毁了他的一生!当然,那是后话了,那个想把生活过成诗的人向现实投降了,他再一次来到西安的时候,已经是24岁了,他现在是丈夫,是即将出生的孩子的父亲了,他得挣钱养家,在像以前一样散漫自由,老婆孩子就要挨饿了,他卖掉了那些珍藏了几年的书,足足有几麻袋,他辞退了陕师大附近的房子,骑着他的三轮车,离开了,从此他很少在去师大路,一次也没有在进去过陕师大!他的青春也像一个没有到达预定轨道的火箭,只是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短暂的弧线,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
25岁的时候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小子,可是妻子是一个本分却没有主见的女人,在娘家的一再挑唆下抛弃了家庭,离开了他和孩子,不曾养过孩子一天,不曾喂过孩子一口乳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对于孩子,如此的无情!
他不在乎,他也没有在娶一个女人,他会担心,当他外出的时候,那女的会不会虐待自己的儿子?等他们以后有了孩子,会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不好?父爱让他放弃了一切!
而这些,孩子起初不会理解他所忍受的苦,孩子在青春期成长中对他进行各种质问,猜疑,他都是以沉默面对,沉默的坐在那里,抽着烟,如一尊雕塑,任凭这无知的小子叽讽,挖苦!
小时候的我最期盼的就是他能放暑假了把我带到西安去,因为在我的印象中,西安有数不清的好玩的,吃不完的好吃的,这些都是我身边的同学从西安回来之后说的,而且他每次回来都给我带好多好吃的,可是他就是从来不把我带去西安一次,每一次都是以各种理由敷衍我,我每一年的暑假去西安玩的梦想年年落空!
可是随着我年龄的长大,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好哄骗了,在我上六年级的时候,那个暑假,我非得坚持一定要去西安一次,我哭着对他说,“凭什么人家的孩子每一年都到西安去玩耍,我一次都没去过,妈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吗”?他听了现在原地苦笑着久久说不出话来,现在想来,童言无忌最伤人,因为那些都是真真的真心话!
最后他妥协了,他对我说,我先去西安收拾收拾,你过几天让你爷把你送到西安来,我在车站去接你,当时的我太高兴了,那好像是我听过最美好的承诺了,可是,他去西安后,一个礼拜没打电话,半个月没打电话,眼看着暑假都过去大半了,他也不打电话回来,我每天就一个愿望他能打电话让我去西安,后来我知道了他那又是敷衍我的一个理由而已,但是我这次是偏要去西安不可,我在家里闹着情绪,爷爷无奈的给他打电话说了,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最后说你后天把孩子送来吧,我这几天有些忙,你送来了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了,我在电话旁边一字一句的听着,通话完毕后我一边蹦着,一边唱着“我要去西安了,我要去西安了”……是的,一点也不夸张,当时的我对于去西安就是渴望到这种程度,西安,在我当时的心中就是我的伊甸园,我心中的象牙塔!
两天后我和爷爷坐着去西安的客车,一路上心情特别的愉悦,好玩的,好吃的,反正电视剧里孩子玩的吃的,在我脑海中都一一浮现,我巴不得这车马上就到西安,两点小时候我和爷爷在西安北客站下了车,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城市在我心中什么样,西安就是什么样,爷爷给他打了电话,他说让我们先回房子,他一会就过来了,我和爷爷就在房子里面等着他,我可受不了这等待了,我现在就想让他带我去吃去逛,我在楼下面等着他,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吧,他回来了,骑着三轮车,满身的尘土,头发也很长本来就是络腮胡子的他杂乱无章的胡子像是一个流浪者,或许说他就是一个流浪者,这个城市的流浪者,当时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那一瞬间我心里五味杂陈,不是觉得他的形象让我感到难为情,而是我他在这个城市中活的如此卑微,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才真正的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让我到西安来,不让我看他如此的狼狈!
也让我真正的明白人和人,是如此的不同!我那日思夜想的好玩的,好吃的,全都被我吞到了肚子里,生生的咽了下去,他看出来了我的变化,笑着给我解释说就是今天有点太忙了才弄成这样子的,平时都不用干活的,我点了点头,晚上的时候,他说要带我去大雁塔玩,要出去吃烤肉,我说不去了,想早些睡觉,晚上也不去吃烤肉了,我想吃油泼面,反正那天我难受了一整天,第二天我对他说我想和爷爷回去,这里我待着不舒服,下次我不会来了,他知道我长大了,他知道是因为什么,他也就同意了,从那以后我真的一次也没去过西安!
我是一个容易立志但是容易健忘的人,几年后我没有考上他当年向往的陕师大,总感觉辜负了他!
2018年七月,23岁的我踏上了去南方的火车,是的我坚信着我的一个原则,我不去西安,任何时候我都不去西安,因为我在这个城市里总能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一身灰尘味的父亲,这么多年了,那场景总是时不时的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回忆就像是一头住在我心中的猛狮,在我人生失落的时候,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猛然间冲出来让我时刻保持沸腾与清醒,父亲在这个城市里劳禄了半辈子,卑微了半辈子,终是没有一席之地,他,永远是这个城市的流浪者!
这个城市很好,他古老,它伟大,它繁华,可是它不属于我,它不是我的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