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一江一直遵循一个定律:这世界上有比警察更关注案件进展的人,那就是罪犯本人。有些罪犯出于挑衅心理,想要通过高超的作案技巧和现场布局,挑战警察的办案能力,以此获得一种变态的快感,这个时候,他需要时时关注案件进展,来确定警察是否按照他的预想走进错误的迷局;有些罪犯完全是出于恐慌,想知道警察有没有怀疑到自己;而另外一部分的罪犯,是一群心理素质极高的人,他需要确认警察的判断和案件的走向,以此提前做出应对之策;但不管罪犯是出于何种心里,都促使他们比一般人对案件本身生出更多的关注。
正是基于这个定律,所以田一江从一川那里得知金士金对这个案件感兴趣时,他对金士金也产生了莫大的兴趣。那个时候,他刚因为在办案过程中采用不正当方法,伤害了当事人感情,而被施以停职处罚。田一江没想到那个女人会撕破脸面的闹到警察局去,一时间他简直在同事面前颜面无存,那些平时本来就看他不顺眼的人,更是推波助澜,让事态愈演愈烈。更让一江气愤的是,无论是领导还是那些他平时根本没放眼里的窝囊废同事,都一边倒的将一江以往的成就归功于玩弄女人感情得来的,这让一江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在和领导大吵一架之后,他带着停职三个月的处分,离开了警局。
正是在这种“不务正业”的情况下,他才有功夫将注意力全盘转到了两年前的失火案上,并且结识了金士金这样全身都能嗅出异样气息的年轻人,可是田一江自己心里也很明白,就算金士金有诸多秘密,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将一场原本已定性为意外失火的案子,莫名挂在那个年轻人的头上,根本就是比让自己停职三个月的处罚,更有失公允的事情啊。
想到这里,田一江就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倒不是在纠结自己该不该进行下去,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身为警察的便捷性在这个时候彰显出来了,要是没有停职,田一江只需进入公安系统转一圈,就能将金士金里里外外的人际关系弄个明明白白,可是现在,东奔西走,旁敲侧击,也收获绵薄。
必须得想个办法才行,田一江咕咚咕咚将半瓶矿泉水喝下肚,就打起了坏主意。
他还在职时就听闻近年来私家侦探盛行,特别是那些调查婚姻关系,财产纠纷的私家小会所,往往打着咨询公司的名义,干着和法律打擦边球的事。行走在灰色区域,不被政府所承认,正好让田一江也可趁空而入。
他用手机上网捣腾了一会,就选定了一家叫做顺风耳的咨询公司,田一江深知找这种公司的麻烦,必须得找那些规模不太大的,若是太大的公司,就证明背后有靠山,才能树大招风也不倒,只有这种小公司,才是既有些门路渠道,又不敢无法无天的小喽啰。拿来为自己所用,刚刚好。
他给这家公司打电话,谎称自己怀疑妻子出轨,想要离婚,但又不愿支付大笔的赡养费,希望对方能够帮忙搜取证据,一旦成功,愿意支付巨额费用。对方起初很警惕,问了诸多问题,按照他们的惯例,需要确认求助人的身份,调查没有问题,才敢接单。田一江不假思索的就报了叔父的名字和身份证等信息。叔父是一家中型企业的老板,这种多金有身份的有钱人,借助私家侦探处理婚姻纠纷,可谓司空见惯,因而最能麻痹对方的神经,果然,对方一番思索之后,就约田一江见面详谈。
田一江自知自己是见光死,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所以在见面前,他一再表示,碍于自己身份的原因,他必须知道贵侦探社能调查到什么程度,能否拿到妻子的通话记录和开房信息,就他所知,有几次他半夜醒来,听到妻子在卫生间偷偷打电话的声音,但是他一走近,妻子就挂断了电话,田一江讲的绘声绘色,实在很难让人生疑,对方自然深信不疑的表示,这些基础信息只要提供身份证号,立马就可以调取出来。至于费用吗,对方迟疑了一下,表示起步价是5500.他说的底气不足,田一江立马断定对方肯定看着自己是老板的身份,虚报了价格,不过只要贪财,其他就好谈了。
头脑机敏的田一江立马再三强调,只要能拿到证据,费用完全不是问题。自己愿意在各项费用之上,支付一笔保密费和感谢费。
遇到这样的金主,谁还敢怠慢,对方立马信誓旦旦的宣称自己公司处理这方面问题可谓经验老道,不仅有24小时跟踪服务,全程拍照,而且一旦锁定目标,必然会全方面撒网,不漏下任何线索。
看到对方这样坦诚,田一江也不必费劲心力的循循善诱了,立马表示想要去对方公司签下合同,关键是要保密,田一江不忘记再三强调,对方见田一江和自己一样,都是怕见光,有保密诉求的人,更是多添了几分信赖。
但是当田一江一身休闲装,大大咧咧的出现在对方的公司时,连负责接待的人都傻眼了。田一江没有半点警察的面相,也没有半点老板该有的架势,怎么说呢,如果没有做成警察,他干这种侦探的工作,可谓是得心应手。就是这种同类的人,才更让人觉得棘手吧!
那个之前和田一江热切通电话的中年人,这会紧闭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种时候,一开口,就是坑。
他面面相觑的请田一江坐下,倒茶添水,既不敢殷切至极,又不敢怠慢,只能等对方开口表明目的,才能有进一步的应对之策。
田一江一屁股坐下,扫视着这几间面积不大的公寓,里面的设施可谓简陋,但每台桌子上都摆着大大小小的台式和便携式电脑,还有那型号各异的相机。
你们不会就打算用这些东西给我搜证据吧?
搜什么证据呀?先生,对方战战兢兢的想打个马虎眼。
田一江悠哉悠哉的拿出手机,我可都录音了。他将明晃晃的手机在对方眼前摆弄了一下,然后转头对着身后本来在看电脑的小伙子说,诺,我叫田一江,身份证号是xxxxxx,快点查查我是什么人。
那小伙一脸茫然的看看田一江,又看了看那个中年人,在对方点头的示意中,三下五除二的就搜出了田一江的个人信息,只是这信息飕飕一列出了,就更傻眼了。
警察,他对着中年男人,用几近哭腔的颤栗声音吐出这两个字。
那中年男人也有些慌了,他擦拭着额头说,警察先生,我们的公司都是依法注册的,每年也都合法纳税的啊。
这个嘛,合不合法这种事情,你们比警察更清楚,不过就我所知,在中国私家侦探可是没有侦查权的。
可是我们有调查权呀!那个男人还试图扳回一层。
那你们也没有调查隐私权吧。
男人静默了,过了许久,哼唧了一声,可不是只有我们一家这么做,你们警察要查,也不能只查我们一家吧!
警察能力也有限,查嘛,还得一家一家来。不过你帮我办件事,我们就两相抵消了,如何。
男人苦着脸,等田一江的下文。
我嘛,虽然是警察,但实不相瞒,前一段时间被停职了,现在私下里正在调查一个很久以前的案子,需要你们协助,你们给我想要的信息,我就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你们这些小侦探社能立身,跟公安机构也没有少打交道吧!
那人觑觑的点点头,你想要什么信息?警察都查不到的信息,我们也无能为力呀。
这句话可谓戳中的田一江的痛处,作为一个警察,他不但被停职了,还没有内部关系能进公安系统,可谓是一大耻辱,因而有些怒气的说,让你查就查,哪那么多废话!
可是费用,中年男人希望提醒一下田一江,还有调查费用的事情。
可是田一江已转身走向那个年轻人说,就叫金士金,身份证号没有,上海户籍,应该可以查出来吧!
那男孩点点头,不敢说话,闷头进入层层入口,可谓轻车熟路。
不一会电脑屏幕上刷刷出现了好几个金士金,田一江眼力好,一眼就认出那个证件照上也能嗅出异乎常人气质的金士金。照片上的他还是高中生的模样,高鼻梁,深邃的眼神,有着和那个年龄段不相匹配的深沉。
就是这个人,我要知道他的全部信息。
全部信息不可能,那男孩木讷的说,我们能查到的就是基本信息。
那你们还敢自称顺风耳,开业骗钱吗?田一江往那个男孩头上刷刷就是两下,打在头发上并不十分疼,但男孩一脸懵的看着他,又看看中年男人,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那中年男人大约是负责人,他说,我们大部分信息都是靠后期的跟踪拍照获得呀。我们能提供的基本信息就是他的户籍居住地,家庭关系,通话记录,开房信息,航班等基本信息,我们叫顺风耳,是因为我们能够顺着一个信息,查到更多深层次的信息,可不是你想的,啪啪拍几下电脑,什么都出来呀。
那先把这些信息给我调出来。田一江有些急躁,总觉得好像在和什么东西赛跑,一旦速度慢一步,就全盘皆输。
嗯,他的父亲叫金银财,现在在一个老公寓里做管理员,也就是看看大门的,母亲嘛,很早就去世了,没留下什么资料。倒是现在的养母,有一些来头,还挺有钱的......
除了养母呢,还有其他重要的人际关系吗?
有个初中老师,就是这个老师极力推荐他上的重点高中。
把这个老师和他父亲的居住信息给调出来,这个我自己去查,你们把其他信息打印出来给我,另外,我需要知道他回上海之后都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人?这个,田一江露出狡黠的笑容,你们总有办法查到吧?
这个我们是真的没有办法查到呀?要是想知道他之后的行程,我们倒可以24小时监督,但是之前的?那男人好像想到了什么办法,但是他不肯说,只是苦涩的摇摇头,这笔费用开销,实在是不菲呀。
你给警察办事情,还在乎这点开销,以后好处多的是。
那男人隐隐看到希望,但看田一江的样子又不敢确认,想请田一江明示是什么好处,又不敢问,实在也是憋屈。
田一江只顾着查看那年轻小伙调出来的信息,你们速度倒是挺快,他最近的行程什么时候能给我?
那个,中年男人支吾着,那个要晚一点了,我们需要锁定他的活动范围,进入交通系统,调出监控,才能知道他这一两个月的大致行程。
这么晚,田一江有些不耐烦,不过这也是没法的事情,他自己干过自然明白听起来容易,做起来还是很复杂的,不过好在他现在赋闲,一点一点来吧,他安慰自己。但总感觉黑暗的阴影里有什么在更迅疾的奔跑着,一不留神,就抓跑了他千辛万苦得来的调查结果。
是什么呢?田一江更用力的攥紧那张航班信息,突然,他意识到有些地方不对,十月份的时候,金士金明明已经预订了一个月后的票,为什么突然要改签呢,很快的改成第二天的票,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让他突然改变主意,打乱原计划,急奔回来呢?
他的行程表,他回来之后见了哪些人,一定要尽快给我。还有,田一江回头郑重的对中年男人说,他周围的人际关系也要做更细致的搜查,一有什么发现,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说完,他将那其余几页资料放在手提袋里,就急匆匆的走了。
出了那阴暗的公寓,来到空旷的巷道里,他才扫视一圈之后,拨打了田一川的电话。
一川,你什么时候给金士金发的邮件,告诉他失火案中有生还者的?
我忘记了,田一川木木的说。
那现在查邮件。田一江用不可违抗的命令口气说。
田一江,一川突然像对一个陌生人般直呼着他的名字。他以前也常常大呼小叫的直呼其名,但是这一次如此冷静,如此陌生,让一江陡然全身的肌肤都紧绷起来,充满了悲凉。你是在怀疑小金吗?
我怀疑任何人,但是我会寻找证据替他们开脱。
邮件的时间就是洗清小金嫌疑的证据吗?
也可以是洗清嫌疑,也可以是证明.......田一江突然哑然了,真是奇怪,后面几个字,竟是怎样也说不出口。
田一江,小金是好人。一川好像在做最后的维护。所有人都说我不适合做记者的时候,他支持我,他能看到别人身上的光。
好人也会犯罪,田一川,只要是犯罪,就必须付出代价。田一江力透纸背的说,但心里却默念着,能看到别人身上的光,是否是因为自己无法发出光呢。但他立马否定了,这样的男人,他本身就是光吧。
如果我拒绝提供呢?一川抗拒的说出这句话时,实在是让一江大感意外。
你之前就是骗我的吧?一江讥讽的说,你也感受到他对这个案子格外好奇吧!田一川,你不过是他了解这个案子的工具而已,你心里也清楚吧,他根本没有对你坦诚相待。
我不想和你说这些,一川愤愤的说,我知道他是好人就够了,好人不需要因为对我格外好,我才对他好。好人就是好人,田一江,你这样的人不知道好人是什么样吧。
你这都是什么逻辑?小学生吗,田一川,你应该明白就算你没有告诉我,我也能查的一清二楚吧。
一川突然沉默了,良久,他用悲切低沉的声调说,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从爸爸妈妈离婚开始,我就明白了。田一江,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惩恶扬善,你就是关心真相,你不顾一切寻找真相,哪怕伤害所有人。
田一江一下子默然无语了,一川也知道自己戳到了哥哥心底的痛处,因而喘息着,不再说一个字。电话里轰轰隆隆的噪音是那么沉重,就像无数只苍蝇在一江耳畔嗡嗡响,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苍蝇一样可憎,无法抑制的去追寻一切腐烂恶臭,视若命脉般的贪婪吮吸着,哪怕遭人厌弃。
爸爸生命里有一个比妈妈更重要的女人,那是一个他可望而不可得的女人,他曾经深爱,后来就藏在了心里,和妈妈过着平淡的日子。一江想,在自己没有把这件事情披露出来以前,他们一家四口也在过着十分幸福的日子吧,在这些日子里,他和一川欢愉的生活,无忧无虑的长大,在这个时候,一川是多么幼稚啊,成长在父母和谐的关爱中,从来也没有尝过苦涩的滋味吧。他就是如此容易满足的人啊,爸爸也是,妈妈也是,他们这么容易满足的幸福生活着。可为什么自己就做不到呢,必须要要穿透层层迷雾,才能获得看清一切的成就感呢。
迷雾背后的景象就这样重要嘛。哪怕众叛亲离,被自己的双亲所隔阂,被自己的亲人所指责,也要去窥探寻找嘛?
一川,一江的声音有些濡湿,真相就是真相吧,真相本身没有好坏之分,真相要看当事人本身如何看待。白素贞是白蛇精就是真相,如果许仙不在意,他们的爱情就能修成正果,可是你不能因为害怕许仙知道真相后,不愿意和白素贞在一起了,就不告诉他白素贞是蛇精的事实吧。一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他觉得这是唯一能支撑着他行进下去的意念了。
我的邮件是十月十五号发的,十月十七号晚上一点多,小金告诉我他刚好因为一些急事回到上海,第二天可以有空见面。田一江,如果小金是因为这件事情回来的,他一早就会回我邮件,也会立马和我见面的。一川认真的说。
但一江却有另外的想法,他不愿意让一川涉足这一切。他说你好好工作吧,我会妥善处理的。说完就挂了电话。
今天是11.27号,所谓之前的两年多,截止到今天已经三年整了吧。那所别墅为什么会失火,消失在别墅里的女人又是谁?难道不重要吗,有两个活生生的生命殒于火灾呀?
金士金,如果你真的与这一切有牵连,那不管你是多么优秀的人,多么好的人,你也难咎其责吧!
我不会信仰上帝的,田一江想起自己童年时曾对传道的牧师说,上帝看见人间充满罪,而人类又不思悔改,于是降下大雨,湮灭了所有人。可这也是罪吧。只会以罪制罪的上帝,我不要信仰。
那时的童稚之语,后来竟一语成裘,成为田一江日日所践行的,他依旧不信仰上帝,可是他也一直是以罪制罪的过活,或许在自己心里,他最想寻找的信仰就是,可以教会他一条新出路的上帝吧。
田一江看着天空硕大的太阳想,不如就先去拜访金士金的老师吧,这个老师和金士金的养母是发小,待金士金如养父,或许可以有什么意外收获!可是,自己该怎么说呢,这真是一个头痛的事情。
田一江坐在地铁上,穿过地铁隧道两边彩色显示屏的广告时,他有了主意,不如就说自己是家居杂志社的记者吧,是有这样的杂志社记者存在吧,需要采访一个新兴的行业设计师,对,需要寻找更多的关于这个设计者的资料,他想,这样说,并在结尾处请求对方在杂志刊登前保密,这样不至于露馅吧。
到达浦东这所重点中学后,田一江向校门看守的保安表明,自己是江老师的学生,有事拜访,保安人员并没有怀疑,这位老师授业三十余年,想来前来拜访的学生一定不少。田一江想,金士金的公司也在浦东这边,离学校并不远,作为老师的得意门生,他会不会经常回来拜访呢。如果他已来过,自己岂不是很难自圆其说,不过且行且看,这个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冒充了。
田一江在一个学生的指引下来到江老师的办公室,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教师,却不知为何格外苍老,胡须邋遢,头发花白,没有半分老师该有的儒雅。听闻田一江的说明后,他迟疑了一下,说我们出去谈吧。便走在前面带着田一江往学校的林荫道上走。
听到有人要采访关于自己得意门生的资料,却没有半点喜色,也不是往会客室走,这让田一江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
深秋的午后阳光已经没有任何热度了,大片的梧桐叶网罗密织般纷扬飘落,老人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下停住脚步,掏出烟,田一江看了一眼他那烟蒂熏黄的手,原来是有烟瘾呀,一江赶紧掏出火机替他点上。
你刚刚说你是什么杂志社的?
家居方面的杂志社,田一江诚惶诚恐的说,我们是一家小杂志社,抢不到什么好新闻,最近打算出一个关于沪上新生代年轻设计师的专题,因为是深度报道,所以想要找一些别人没有的角度,比如说,这些设计师们是怎样走上家居设计这条路的,在学生时代是否就显露了不同于人的杰出才能。
这么说,他现在是在做家居设计师?老人深吸了一口烟,沉缓的说。
这个,难道老师不知道吗?金士金先生具有很好的美感,在家居设计方面可谓是青年才俊。
哦,他只是沉默着吸烟。对于他不知道金士金职业这件事,田一江实在大感意外。
江老师,金士金先生在中学时代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啊?
一个好学生,老人掸了掸烟,我教书这么多年,没有遇到比他更好的学生。
这真是最高的评价啊。不过是怎么一种好呢,是单指学习成绩,还是指很听话的那类学生呢?
比他有天赋的,没有他用功,比他用功的,没有他懂事。他能处理好各种事情,怎么说呢,他看着田一江,我是生活自理能力有些差的,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照顾我的生活。
学生照顾老师的生活?
是的,学生照顾老师的生活。
那,我是否可以理解为金士金先生在学生时代,就比别的孩子更成熟一些呢?
他并不是比别的孩子更成熟一些,那个才五十多岁就显露出老人疲态的中学老师郑重的说,他出生在贫寒的家庭,从很早开始就把所有压力承担在自己身上,他是比大部分成年人都更成熟一些呀。
老师能举出一些例子,来证明一下嘛?田一江循循善诱的说。
这种事情,中学老师十分轻蔑的笑了一下,不需要举例子,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你,他指了指田一江,只需要和你心目中的青年才俊待一会就知道,只需要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这种事情,你只要关心他,就能知道。
田一江不知道如何应对,如果果真是一个杂志社记者在做采访,对来自老师的这种表述该作何反应呢,这个中年男人是真心的关爱金士金呀,田一江看着他那比同龄人都衰老得多的脸庞,这是来自父亲般的,对孩子殷切的爱呀。
听说,老师和金士金的养母是发小关系?
这个,你怎么会知道?他有些警戒的盯着田一江。
不知道为什么,来自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的凌冽眼光,竟让田一江有些发憷。这个嘛,他战战兢兢的说,我也是采访了金士金先生的养母,李老师,从她那里得知的。
她,中年男人的神色立马缓和了下来,有一瞬间,田一江甚至觉得昏黄的阳光打在他眼睑周围,印刻出最深情的眷念。她提到我了?
提到了,田一江唯有瞎编。
她说什么?
她说,小金能有今天的成就,多亏了老师的殷殷教诲。田一江硬着头皮捏造,整个后背前心都在淌汗。
她不会这样说。中年男人看着田一江,露出怀疑的神色。
李老师确实如此说的,田一江狡辩着,江老师,你为什么判定李老师不会这样说啊。
她不会这样说。中年男人最后喃喃自语了一遍,他不会告诉田一江,他凭借对这个女人三十多年的了解判定,凭借这个女人对小金炽热的情感来判定。他那时太愚钝了,对于她接二连三的造访只感到高兴,没有读到她眼里炽热的深情,她对那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男孩充满了爱呀,她看到他像看到久违的光,忍不住想抓进自己手里呀。中学老师叹息了一声,狠狠的吸了一口烟,沉闷的吞进心里,这个男孩在她心里如此优秀,以至于她从不可能认为,他需要接受来自任何人的教诲。
中年男人的记忆被拉回了很多年前,那个时候,当他得知自己深爱的女人要收养自己的得意门生时,他大发雷霆。当天晚上,金士金来收拾屋子,看到满屋凌乱的狼藉,男孩一句话没有说,沉默着将一件件东西摆放好。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男人愤怒的质问着,你知道她不是纯粹的想资助你吧?荒唐,太荒唐了,金士金,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她的心思,但你佯装一无所知的同意。男人愤怒的将瓶子摔在男孩身上,那个瓶子落地摔得粉碎。
男孩蹲下来一片一片的捡起来,放进垃圾箱里。他旁若无人般将这个十几分钟前还凌乱的家打扫的一尘不染,在临走时,他回头对男人说,老师,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在收拾残局,我在收拾生活的残局。说完,他跪在地上,给了男人一个扎扎实实的磕头礼,然后起身离开,再也没有回来过。
每每想到这个场景,这个教了三十年数学课的中学老师都心如刀绞。他熟知零点定理,泰勒公式,可是他不知道如何去解生活这个谜题。
田一江看着他脸上痛苦的神色,虽然不知道他后来和小金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至少确认了这个男人对于小金之后的生活是一无所知的。
因而在没有引起更多怀疑之前就告辞了,在告辞之前,他想了想,既然金士金已经不再和他来往了,那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再叮嘱他,在杂志刊登之前保守秘密了吧。
田一江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中学老师,出了梧桐大道,他最后一次回头看那男人的时候,见他依然目视着前方,秋天的枯叶簌簌的掉落,他周围一片凝郁的凄荒颜色,似乎没有比他更孤独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