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在城市阴影下的幽闭的小巷里,起伏着各种不规则的建筑。形形色色的人们带着他们同样歪斜的生命,住进来,搬出去。
滴滴嗒嗒。
滴滴嗒嗒。
嘀嗒。嘀嗒。嘀嗒。
一声,两声,三声……
躺着日租房的板床,数着门外走廊上水龙头的滴水声。远处叠起的高楼发出明亮绚烂的光,在没有太阳的空间里成为最耀眼的发光体。没有防盗窗的玻璃窗里透进来微弱的光线足够照亮这间十平米的小房间。他总是很喜欢这些光,这些光落在他房间里,就像在路上捡到钱一样令人欢愉。
我不会是失眠了吧。他想着。这一点也不意外。
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因自己的发现有些雀跃。
这样他就多出来很多时间了,他喜欢夜晚。
他想不好要在这美妙的时间做什么,所以他依然躺在脆弱的板床上。
也许他应该乘这时候出去偷点热水。旅馆里的热水每天都要花钱买,按瓶子的大小算钱。他每次都愤恨地看着名唤石头的小工掐着没用处的电子表在那装模作样地计时,然后看了眼他的热水瓶随口说个价钱,通常都在一块到两块钱之间。可是今天早上他去打水的时候,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时髦的年轻女子,身上只挂着黑色的蕾丝吊带裙。他清楚地看到石头的目光贪婪地看着她,临到她打热水的时候更甚,眼珠恨不得挖下来贴到她身上似的。所以她的水费自然就这么免了。而他的水费直接升到了三块钱。他却只能用比以往更愤恨的眼神盯着他。
他越想越应该趁这时候去偷壶热水。是的,他想他的确应该用偷的,不是平常的打热水。偷这个字眼让他瞬间兴奋起来,晦暗的眼睛也闪烁起光芒来。他想没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让人心情大好了。挂在墙上脏旧的冬衣也变得敞亮起来,就跟他曾隔着明亮的玻璃看到的服装店里的衣服一样。这窄小的房间也变得宽敞起来。板床晃动的咯吱声听起来就像邓丽君的歌声。他想他下次看到石头一定没有那么讨厌他了。他像被神明净化了似的,成为了一个善良而且乐观的人了。
几天后
他跟前几天一样,打了热水后继续躺在床上。角落里的热水瓶呼呼地冒着热气,落在墙上泛起了水珠。他不知道在哪里弄丢了瓶塞,热水一直往外冒热气让他烦躁。
这瓶水到明早就会变成凉水了。他重复地想着。
他脑袋里开始不自觉地幻想用各种东西塞住瓶口:手指,拳头,脚掌,脚跟,嘴巴,脸,衬衫,内裤……先前都是他自己身上的东西,后来又想到别处了:苹果核,毛巾,肥皂,橘子。想到这里他又想起来另一件事,上个月巷子里新搬来的外地人送给他们一些橘子,说是他们自家的,比市场上那些都要新鲜爽口,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来这里卖水果的,橘子自然也是普通的橘子,无甚特别。这件事让他伤心了很久,原先吃起来滋味美妙,让他回味的橘子一下子碰都不想碰。
嘿!可把我气死了。
他猛地翻了个身,把脚伸出被子外面,还是觉得身上发热,闷的慌。
他深深叹了口气,像历经沧桑的白发老者要感叹什么之前的叹息。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用深黑色的奇厚的指甲抠刮墙上所剩无几的白漆,被刮落的地方透出水泥的颜色,在窗外城市灯光的照亮下,深色的地方隐约形成了一个字。
是母亲的母。
第六夜
今天他去了巷尾的杂货铺买了把最便宜的小刀,五毛钱一把的文具刀。
老板笑着说好久不见,问买这种刀做什么。
他嘴角扯开一个僵硬的弧度,说家里着火了,把火舌裁开用的。
两鬓斑白的老板略微诧异地看向他,又温和地笑起来,把找零递给他。
夜里,他手里拿着小刀,一遍遍地在墙上刻着:妈妈。
第二天,人们惊慌地发现某一间出租屋已经烧成黑炭,周围的屋子却都奇迹般没有半点损伤。有人说是里面的人触犯了神明,遭到上天的惩罚,用神的火焰洗净罪恶。
第七夜
今夜,他没有躺在床上了,此刻正站在小卖铺的门前,看着柜台后面露慈悲的老板。
回来吧孩子。
我孤身一人,回哪去?
你吸收了太多人类的自私、贪婪之心,再不回来就晚了。
会像我母亲那样吗?
不会。你母亲犯了大错才被九火焚烧,受尽折磨,最后打入人间自生自灭。
我还没有找到她。
已经迟了,你已失去本心,不可再在这里待下去。
第十夜
他变成另一个人了,变得他自己都不认得了。
又一个灵魂走过来,他递出一碗孟婆汤,看着灵魂喝下去,走上转生桥。
他的母亲是地狱里熬制汤水的孟婆,这种汤水喝下一口忘却痛苦,两口忘却忧愁,一碗下肚已然忘却一切。
可是母亲却厌烦每日重复的工作,有一天自己喝下孟婆汤,走向转生桥。
在地狱里这种事是绝不允许的,地狱的使者转生,往往会是凶狠的恶魔,食人灵魂,摄人生命。
他看着一个又一个灵魂,使他觉得自己是人间的机器,机械地做着同一个动作。
以后都不用睡觉了,他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