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是在皖南一个山村度过的。那时候,打仗是我们男孩子最爱玩的游戏,不过,每一次都闹得不欢而散。因为大家都抢着当将军和元帅,小兵根本没人干,更别说扮鬼子。常常是二三十个将军和元帅叉腰挺胸,挥着木头手枪,端着架势呼来喝去,没有小兵,更看不到敌人,久了,都觉得没意思。
那年头,尽管日子不富裕,可大家从不放过在一起热闹的机会。每逢哪家娶媳妇、嫁闺女、盖新屋,总会请一个说书的来说一场大鼓书。内容大多是《三侠五义》、《小五义》之类武侠传奇。农村的大鼓书简单,没太多讲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说书的酒已微醺,即令主家撤去碗筷。他就把坐着的长凳向后移一移,大马金刀地在八仙桌前坐定。就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瞄一眼满屋挤挤挨挨或坐或站的乡亲,骈起右手食中二指,借着酒劲砰一声敲了一下桌沿。满屋原本叽叽喳喳的听众顿时屏息静气,大气不喘。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单刀、飞镖、青龙剑,书生、道士、采花贼。蹿房越脊,高手高来高去;惩恶扬善,快刀快意恩仇······
我那晚的梦里大旗猎猎,刀光剑影。
想一想,觉得还是做一个侠客来得实在,没有同伴间的争吵,只要本事够大,独来独往,一样可以扬名立万。
父亲在城里工作,不常回家。不知道是为了辟邪还是为了给母亲壮胆,那天,父亲带回来一把长刀。紫红色的刀鞘,细窄的刀身,锋利的刀刃,大概是一把马刀,很漂亮。那时农村的大门是两扇对开的那种,中间的木头门栓,小偷可以用刀尖插进门缝一点一点拨开,那把刀就派上了用场,横插进去,充当了保险。
我盯上了那把刀。
没人在家的时候,我拿出准备好的麻绳,打绑腿一样把两条手臂和小腿一圈圈地缠起来,再拿一根长点的麻绳在前胸后背绕过肩膀来来回回捆上几道,类似五花大绑。刀在鞘中,鞘在背上。翻出母亲夏秋时晒稻谷时戴的那顶深蓝色布帽,长长的下摆像姐姐的花裙边。帽子太大,脑袋太小,只能露出两只眼睛。管它!下巴上的帽带一勒,打个结,妥了。
我家祖宅是那种老式徽派建筑,梁柱都是合抱的圆木,两侧房间全用木地板架空,显得堂屋特别高大。糯米碎石等三合土铺就宽敞的堂屋除了一张紧靠照壁的条几,中间一张八仙桌和几把太师椅,空荡荡的堂屋,就成了我行侠仗义的江湖。
那一天,爸爸妈妈吃过晚饭去邻村亲戚家串门,姐姐也去了村西头婶婶家学绣花。等他们一走,我便飞快地捧出那套行头穿戴起来。收拾停当,便关了灯。我猫着身子,高抬腿,轻落脚,左手平伸,在身前虚探,右手撘着右肩上的刀柄。一伸一缩,蹑手蹑脚。
呔,那汉子不是二蛋吗?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查你平日里祸害乡里,无恶不作,竟偷太奶奶的黄瓜种!今天让小爷撞见,就结果了你的狗命!我冲上去一个飞腿踹翻了他,右手噌的一下拔出宝刀,作势欲砍。大侠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二蛋当即双膝跪地,倒头如蒜。念你初犯,小爷今天就饶你不死,以后不许再偷太奶奶黄瓜种,滚吧!我长吁一口气,继续在黑黢黢的江湖中逡巡着,四处行侠仗义。我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搜寻着仗势欺人的恶人,武林中的败类……
为了人间正义和天下人的太平,我不辞辛劳地奔波在血雨腥风的江湖。
就在这时,姐姐急匆匆跑回家,推开门,一伸手,她拉开了大门后的开关绳,灯亮了。我瞬间懵了,像被高手隔空点穴,一动不动,直瞪瞪的盯着她。那一刻,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江湖呈现出一派死一般的寂静。似乎过了很久,村子上空响起了一声瘆人的尖细的凄厉且悠长的哭叫声······
全村人都来了。
爸爸妈妈赶回家时,我抱着刀缩在门后。老爷子身形一晃,径直欺到我身前,一招空手夺白刃下了我的刀。紧接着,老娘施展江湖失传已久的穿花绕蝶功,恶狠狠向我扑来,左手似爆长三尺,一把就揪住我衣领,右手运掌如飞,劈头盖脸照我上三路一顿猛抽……
那晚,我退出了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