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之尾声。
《平凡的世界》是一部伟大的巨著。作者续写,纯粹是一种个人消遣,绝无欺世盗名之意,可以完全忽略不计。
___题记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一九八七年的年底,孙少平已经三十岁,步入而立之年了。大牙湾煤矿表面上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忙碌、嘈杂,到处一片乌黑,背后也发生了许多变化。孙少平带领的这个班,每个月的产量都名列前茅,而且没有发生过一次意外事故。自从他自己的脸上留下那道深深的疤痕之后,就更加注重对下井工人的安全教育。往往以身说法,比什么空谈都管用。这位身材高大的年轻班长,经过几年的矿区磨练,更加魁梧强壮了。在采煤时,他总是身先士卒,没有一点偷懒怠工。这种拼劲深深地感染了班里所有工人。既然班长都如此拼命,他们哪里还好意思不努力。平时,孙少平对待手下人又像兄弟般关心、团结,从不摆架子,让大伙儿倍感亲切,久而久之,便对他十分佩服,都拥护他。大家都喜欢拿他和去世的师傅王世文作比较,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不但像王师傅那样劲大,干活猛,而且还有一副好头脑,有文化,闲着没事就给工友讲世界文学名著。矿区生活本来就很枯燥无味,这些识字不多的外来工都爱聚在他的周围津津有味地听故事,居然形成了一道风景线,还被当作新闻登在了矿区黑板报上。同时,矿区领导也开始注意这位高中文化的班长了,把他的职位一提再提。到一九八七年年底,孙少平下矿井的次数越来越少,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管理层面。这对一个从黄土高原走来的娃子是多么骄傲和光荣的事情。他的接班人顺理成章地过渡给了师兄安锁子。这位在井下经常光屁股的家伙,思想上也开始进步了。他觉得自己大小也是一个官,当然得以身作则。井下再热,也会自觉地套上那身又黑又硬的工作服。虽然嘴里还喜欢骂骂咧咧,次数明显减少了许多。
自从一九八五年那天,孙少平在自己屋里喝醉酒下井,发生那么大的意外,惠英嫂一直就很愧疚,觉得是她害了少平。那阵子,她每天都深深地责备自己,不停地为他向上天祷告祈福。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少平还会勇敢地回到大牙湾。而且,这场意外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阴影,反而使他表现得更加优秀,她心里才踏实了许多,更加体贴入微地关心他。以前,她还会担心别人在背后议论她、讥笑她、鄙视她。现在,她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了,她想明白了,为什么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呢?她深深地爱上了孙少平,却始终没有勇气向他表白。她为自己的这种爱惴惴不安,觉得少平不会爱上自己,毕竟自己结过婚,还有一个明明,这一切无论如何都对不起少平。他应该娶一个黄花大闺女。她常常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发呆。没想到一天傍晚,孙少平红着脸主动对她说,要照顾好她和明明,不是一时,而是一辈子。她立刻明白了男人的弦外之音,感动得热泪盈眶。两颗互相爱慕的心,走到一起便水到渠成了。
明明的个子又长高了许多。从他的骨架子来推测,将来一定会像他爸爸一样高大。孩子虽然还小,但已经懂得妈妈让他改口叫孙少平为爸爸,意味着什么。一开始,他有许多抵触的情绪,甚至非常反感他走进家里。每当看到这位曾经被他亲切地称为“叔叔"的男人坐在炕上独斟独饮,他就会唤着已经长大的小黑默默地走了出去,在小山坡上一边溜达,一边生气地踢煤块。他望着蜿蜒起伏的山峦石峁,便情不自禁想起爸爸带他去爬山的情景,眼里就溢满了泪水。后来,还是惠英苦口婆心地劝解他,加上孙少平为他买了许多他喜欢的东西,忧郁的脸上才渐渐露出开心天真的笑容。尽管明明还倔强地不肯喊孙少平为“爸爸”,惠英和少平愧疚的心还是轻松了许多。少平知道,“爸爸”只是一个称呼,明明肯接受他,已经足够了。将心比心,如果换作他自己,也许抵触得更加坚决,更加冷酷。
好事情接踵而来。矿区为了改善一些对大牙湾作出贡献的员工的住宿,便斥资在不远的山坳里的一块大平地上建了一个矿工住宅小区。一栋栋整齐挺拔的楼房,外墙皮粉刷得像天上的云朵一样洁白,成了荒凉而又黑魆魆的山谷之间一道靓丽的风景。那是多少工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孙少平和惠英幸运地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面对着这份从天而降的惊喜,两个人乐得像孩子一样兴奋。他们站在明亮的阳台前面,望着外面连绵起伏的大山,听着从大山深处传来的火车铿锵有力的声音,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感涌上心头。他们忍不住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他们以前住的老屋子让给了安锁子。而且,惠英还帮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一个和她同样命运的女人。有了女人牵线搭桥,安锁子的终生大事便十分容易地解决了。从这刻起,他对孙少平夫妇俩忠诚得像狗一样,哪怕叫他去死,恐怕也乐意。前班长搬家那天,他忙得屁颠屁颠,尽管累得汗流浃背,脸上还是洋溢着憨厚的笑,仿佛是他自己搬进了新房子。而且,他还觉得少平的新家家俱太少,尤其像他那样的知识分子,必须要有一件好看的书柜。于是,他就偷偷地溜到城里,自掏腰包把相中的家俱都买了下来,然后又雇车运回大牙湾。当他和工人抬着家俱敲开少平的房门,他和惠英感动得几乎哽咽。人的一生能交上这样的朋友,真是一种幸运。当然事后,少平把这些钱一分不少地还给了安锁子。尽管新班长一再推让,少平还是把钱硬塞进了他的衣袋里。
就像事先约定好的一样,大牙湾矿区所有分到房子的员工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天,作为乔迁之喜的好日子。小区里霎时间响起了一大片惊天动地的爆竹声,几乎从早上一直响到中午。分到房子和没有分到房子的,心情虽然冰火两重天,脸上还是像向日葵一样灿烂地笑着说着,聚集在一起。这一天,大牙湾所有的餐馆饭店都爆满,而且连续了好几天。家家都赚足了这些平时省吃俭用的煤矿工人的腰包。
与别人家的乔迁大摆酒席相比,孙少平的乔迁就要简单许多。当天,他只邀请了安锁子及其女友,还有矿上几位同级别的干部,在新房子里开了一个席。本来,他也想去酒店订席,可是已经排不上档了。惠英只好自己动手下厨,做了许多菜。望着满满一桌子的好菜好汤,安锁子一个劲地直夸,“嫂子,你手艺真不赖,少平这辈子有口福了!"
孙少平之所以把乔迁喜事办得这么简单,因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喜事排在后面。他就要正式娶惠英嫂了,那才是他一生最重视的大事。他已经把这个好消息写信告诉父亲和哥哥了。他想,这个时候,信应该已经送到了双水村,送到了家里。
他猜的没错,他的信在乔迁的前一天,就由石圪节的邮递员送到了父亲的手里。孙玉厚老人虽然文盲不识字,可是看到信封上熟悉的笔迹,就知道这是他的二小子从大牙湾寄来的。这些年,一家人难得见上少平一面,只有通过书信了解他。为他取得的成绩高兴,遇到的挫折担忧。三年前的事故,孙玉厚至今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为此,他还不止一次半夜里偷偷地跑到破庙里为儿子虔诚地向土地爷祷告,保佑他平安无事。他知道这种事可不能让无神论者的弟弟孙玉亭知道,否则又会遭到他来一通思想教育。人啊,岁数越大,对神就越敬仰。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儿子越来越好,日子过得越来越顺,一定是他坚持焚香,感动土地爷的结果。很多像他这个年龄的人早就父死母亡,他的老母亲依然在世。九十多岁的老人除了眼瞎,耳朵特好使,居然能分辨出和她说话的人,成了远近闻名的老寿星。老母亲心里最惦记的永远是她的二孙子。只要隔上一些日子听不到他的信,就在炕上不停地唠叨,喋喋不休,让人又烦又好笑。
孙玉厚本来是想把信给少安念的,可是他最近到外地催债去了。一提起这个大儿子,玉厚的脸上就充满了骄傲和自豪。他知道现在全村人看到他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还不是少安既是村干部,又是全村首富。赶上了国家好政策,老百姓都开始翻新老窖,少安的砖瓦厂生意越做越火,钱也越挣越多,似乎是在弥补他失去妻子秀莲的不幸。他是个旧情难舍的汉子,虽然双水村有媒婆悄悄地为她物色姑娘,为她作媒,都被他一口断然拒绝。他还忘不了秀莲,忘不了她和自己的同甘共苦。他摆脱不了丧妻之痛,便把所有心思都扑在事业上面。自从姐夫王满银加入砖瓦厂之后,销售又有了新的方式。这家伙曾经走州过县,贩卖小商品的那点能耐终于派上了大用场。他每天提着个掉色的破公文包,穿着兰花为他洗得干干净净的中山装,跑遍了所有附近的工地。最近又把销路推到了原西县城。他的野心越来越大,要把少安烧出来的砖卖遍整个黄原,然后是整个省。少安有心帮他,给他的提成要更多一些。这下好了,罐子村的王满银真的满身披金戴银了,已经成为全村最有钱的人。这时候,人们才觉得兰花当初的眼光足多么毒。现在,他们家住的是让人家羡慕的最气派的窖洞。不但通上了电,还买了电视机。一到晚上,院子里就热闹非凡,坐满了左邻右舍,等着看电视。兰花一点也不觉得烦,总是乐呵呵地为大家做好工作,有时候还准备好扇子、蚊香。猫蛋、狗蛋长大了,都寄宿在石圪节中学,用不了多久也该去原西中学,去他们二舅生活过的学校读书。兰花已经很少下田劳动。隔三差五去双水村陪母亲和老奶奶,衣服总是那么簇新,还有意无意地露出手指上有点戳人的大金戒指。
孙少安不在家,玉厚老人就吩咐孙女燕子去田家圪崂喊她二伯孙玉亭来。坐在炕上的老母亲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二孙子在信中说了些什么。不大一会功夫,双水村村委孙副书记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在别人眼里,他是个官,在孙玉厚眼里,永远是那个弟弟。当然了,时事在变,孙玉亭的脑子永远也不是花岗石一块。看到别的村官都过上了好日子,他的那些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终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最终如梦大醒。他也开始仗着手里的一些小权力,和书记金俊武合伙包下了庙坪的那片枣林。没想到一年下来,赚了不少钱,穷日子一下子改善了许多。女婿金强带着女儿离开了双水村。两口子跑到了石圪节,盘了个小店面卖杂货去了,据说店面离王彩娥的理发店并不远。他们挣了钱经常孝敬他和凤英。至于他们的本钱哪里来的,只有金强的父母知道了。老两口虽然吃了官司,多多少少隐瞒了一些脏款。小儿子那么懂事争气,他们既羞愧又高兴,金家这一门还有希望。
如今的孙玉亭不再是那个邋里邋遢、破鞋烂袜的玉亭同志了。他的妻子贺风英也不再是那个穿着红色的短棉袄,爱出风头的妇女主任了。两口子一生经历过两场热闹而又宏大的群众大集会,即一九七五的批判大会和一九八五年侄儿少安捐建学校的落成典礼,现在似乎对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兴趣索然了。加上女儿生下了第三代,他们做了外公外婆。金强两口子在石圪节的生意相当红火,有时候一日三餐都顾不上。万般无奈,他们只好把小孩交给风英照看,属于她自己的时间一下子就没有多少了。嘴上虽有埋怨,可是孩子左一声外公,右一句外婆地叫个不停,心里又变得喜滋滋的了。而且,她正好趁着时间,学起了为家人缝衣服,纳鞋底做新鞋。玉亭现在脚上穿的那双崭新的大口布鞋就是她的杰作。虽然看上去歪七扭八,还有些勒脚,总比那种鞋帮鞋底快要分家的强,更比田福堂赏赐的二水球鞋有面子。
玉亭几乎是贴着老母亲的耳朵,敞开了嗓门读完了信。老人似懂非懂,不停地“嗯嗯”地回应着。玉厚老两口、还有燕子则围着他认真地听着,就像当年村民听他读县里乡里下达的文件一样,顿时有种旧梦重温的感觉。最后,大伙儿都明白了少平在大牙湾升为领导、分到了新房、还要和惠英结婚等等一系列好消息,都忍不住情绪激动。少平母亲甚至情不自禁地喜极而泣。孙玉厚眼里也偷偷地含着泪。他默默地走出窖洞,望着远处的荒山野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这一生经历过各种苦难,也曾经债台高筑,甚至担心自己有一天抗不住会自寻短见。熬过了几十年,才真正懂得,人生真的没有过不去的坎。自己的这群儿女,个个争气,往他的脸上不停地增添光彩。玉亭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他旁边,习惯地从他的烟草袋里掏出满满的一锅,然后两个人就那样呼哧吧嗒地抽起来。玉亭既为侄儿高兴,心里也生了些莫名的懊恼。
“唉,当年我要是在山西钢厂坚持下来,说不定也会升官分房……”
在回田家圪崂的小路上,他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臆想着。当他走过哭咽河上的小桥,老远就看见田福堂和几个老汉筒着手在避风朝阳的院墙底下晒太阳。他走近一些,才把这些人都看清楚。除了前书记,金俊山紧挨着他,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其他人站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还不时咧开嘴,露出残缺不全的黑牙呵呵地笑。就连平时深居简出的巫师刘玉升今儿也出来了,徒弟金光亮一如既往陪着他。两个喜欢装神弄鬼的人,难得像今天这样做回正常人。
看到孙玉亭向这边走来,田福堂立刻抽出老手,一边向他招手,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叫唤。也只有他田福堂敢当面直呼其名。
“唉…玉亭,你过来!"
到底是被田书记员使唤惯了,尽管他退体了几年,威望犹在。而且,他的弟弟田福军在黄原的名声可是众所周知,甚至比某些中央领导还要响亮。玉亭同志对老书记始终有一种崇敬的心理。尤其对于当年,田书记解围了自己和王彩娥鬼混时被金家兄弟堵在窖里的难堪,更是感恩戴德,念念不忘。他孙玉亭可不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人,还是会经常在半夜里梦到和福堂同志在村委大会上那些叱咤风云的场景。所以,当田福堂叫他,他立马又屁颠颠地走过去,和所有老汉寒暄了好一会。福堂则朝他来的地方努了努嘴,问,“到你哥家做甚去了?”
孙玉亭又像当年向福堂汇报工作一样,把侄儿少平来的信复述了一番。一种复杂的表情立刻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别人可以觉察不到,他孙玉亭可是明察秋毫,而且对老书记的心理活动猜中了八九不离十。是啊,田福堂现在对孙玉厚充满了佩服、羡慕和嫉妒,嫉妒又占了很大的份量。想当年,他怎么也想不到老实得黄牛一样的孙玉厚,晚年变得如此荣耀。他的一帮儿女,除了兰花,个个出类拔萃。兰香的未来已是毋容置疑的不可估量。少安、少平两兄弟,靠着自己的努力,居然都成了干部。在一个农民的眼里,只有当官做干部,才是人生最大的价值体现。他田褔堂在双水村当了一辈子村官,深知官员在群众心中的地位和威信。可是自从退下来以后,再没有人对他俯首帖耳了,社会就是这么现实,这个铁律放在任何年代都管用。回头再看看他的儿女,不由得自惭形秽。儿子润生的运输生意虽说做得红红火火,但那也是看人家脸色讨饭吃的行当,而且还得为他提心吊胆。俗话说,行船走马三分险啊。女儿润叶更不知道哪根筋短路了,放着那么有前途的饭碗不要,偏偏辞职下海,和李向前开了一家鞋厂。难道经商比做官还要过瘾?现实再次验证了死去多年的田二的那句老话,“世事要变了!”变得让他田福堂百思不得其解。
一九八八年的新年,孙玉厚老汉一大家子过得简简单单。他们要在正月初五那天赶到大牙湾,参加下一天少平和惠英的婚礼。电报早就给兰香发去。当她得知二哥的喜讯,由衷地为他高兴。她决定和男朋友仲文直接从省城坐车去铜城。为了减少途中倒车辗转之苦,孙玉厚和少安商量,决定一家老小包辆车子去。恰巧金俊海的儿子金波开着车子回家过年,此刻正停在东拉河边的公路上呢。听说是为了给少平办喜事,金波依然当年一样豪爽仗义。他毫不犹豫地拍着胸脯保证,把大家平安送去,平安带回。
车子是在正月初四中午从双水村开始出发。金波知道,从家乡到大牙湾,一天的时间远远不够,必须提前出动身。玉厚岁数大了,经不起路上风寒,就被安排在驾驶室里,其余的人都坐在后面的车斗里。冰凉的铁皮上面铺了一层草,又垫上一块大帆布,还加了两床棉被。大伙儿就窝在被子里。虽然寒风凛冽,他们也不感到冷。少安、玉亭、王满银三个大男人紧紧挨在一起。贺凤英和兰花挤在一块。孩子们被夹在大人的中间。他们有少安的两个孩子,虎子和燕子。玉亭的两个孩子也来了。大女儿卫红本来也想去大牙湾,可是店里实在太忙脱不开身,只好把礼金交给父亲带上。猫蛋、狗蛋当然也跟上了,他们都很想念二舅,同时也想去外面的世界开开眼。少平妈很想参加儿子的婚礼,可是老母亲实在需要人照顾,只好不大情愿地留下。老伴玉厚告诉她,反正少平在信里讲清楚了,正月十五前后,他会带着惠英来双水村。那时一大家子再热热闹闹地聚上一桌,一样喜庆。
其实,她一辈子就呆在双水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石圪节。她习惯了这儿的环境,变得哪里都懒得去。双水村的天与地就是她的世界,一生的归宿。车上所有的人都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戴上了新帽子。凤英和兰花的棉袄绣着大花,颜色十分鲜艳,头上都扎了一条三角巾。只有玉亭知道,妻子在出发前的那天早上梳头的时候,往木梳上吐了多少口唾液,头发捋得又顺又亮。因为第一次坐车出远门,燕子和卫红闺女兴奋得嘁嘁喳喳,闹个不停。玉亭和少安拿出汗烟窝准备抽上几口,立刻被王满银止住了。只见他从簇新的蓝卡叽棉袄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壳子牡丹香烟分发给两人,并且用打火机为他们点上。这种带过滤嘴的香烟,在黄土高原可是稀缺货。不是重要人物,重要场合,他是绝对舍不得拿出来抽。
正如金波预计的那样,车子是在初五下午三点多钟才赶到了大牙湾。一路上,除过在旅馆住了一宿,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往这赶。金波虽是老司机,也累得够戗,眼里布满了血丝。亲人重逢团聚,心情自然格外激动,路途上的巅簸劳顿立马一扫而光,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由于少平在信中把惠英的情况说得清清楚楚,就没有人对他们还有个明明感到别扭,或者不愉快,都向孩子的口袋里塞压岁钱。惠英当然更不含糊,事先早就准备好了一沓子红包,除了大人,孩子每人一份,而且要比他们的爸妈给明明的要多。惠英的娘家亲戚比玉厚他们提前一天就到了。两室一厅的房子立刻显得很拥挤。对于住了一辈子窖洞的陕北人来说,这房子就像皇宫一样高贵。他们仔细地东瞅西望,那白得像纸一样的墙壁真叫人喜欢,都不敢用手摸一下,怕弄脏了。
河南人的豪爽和陕北人不相上下。不大一会,亲戚之间就都互相认识了,客气地团在一起,拉拉家长,分分辈份。孙玉厚紧紧握住少平岳丈的手,和他一样粗糙枯槁。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咧开嘴笑。两位不擅言语的老人,用笑传递交流心情。明明一开始还对少平叔叔家来了这么多亲戚显得不适应,局促得一句话不说。可是很快,他就像小主人一样,领着燕子几个去外面玩了。
安锁子成了大忙人。从正月初四,他就带着女友来少平家里帮忙,屋子里的菜都是他左一趟右一趟从菜场跑腿买回来的。婚房早就布置一新,朴素而又温馨。惠英觉得这是自己第二次办婚事,心理上总觉得亏欠少平,就没有把新房整得过于耀眼。当然了,窗户玻璃和门上还是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贴上了红艳艳的大红喜字,床上摞着几床颜色鲜艳的新棉被。在狭窄的厨房里,已经忙得热火朝天了。还是惠英亲自下厨做菜。凤英和兰花也不闲着,一个挑菜拣菜,一个洗菜切菜,然后都递给惠英。她如此能干,还做得一手好菜,立刻就赢得了两位女亲戚的青睐。安锁子的女友和他一样勤快,在房子走来跑去,给大家添茶水,递瓜子。到天完全黑下来,满满的一大桌子的菜都摆上了。由于人数太多,客厅里只能放置一张大圆桌,女人和孩子只好找个可以吃饭的地方将就着,反正今晚只是家常便饭,至于明天的正席,少平已经在矿上最好的酒店订了两桌。忙了一整天的安锁子也没入席,只简单地扒拉了一些饭菜,便又急急忙忙要出去为亲戚们张罗住处。少平感激他,赶紧拿出两包香烟塞给他,虽然根本不能报答他的辛苦。
有了下午那么长时间的攀谈,两家亲戚都变成了熟人。酒桌之上,彼此推杯换盏,气氛相当热闹、喧腾。好兴致会增加人的酒量,两瓶白酒很快就被喝光了,每个人的脸上都红透了,嘴里喷着酒气,舌头根开始发硬。酒席一直吃到九点才结束,男人们又聚在一起抽烟、闹嗑,持续到后半夜,才在安锁子的带领下,去旅馆休息。少平不放心父亲,打着手电筒一路送过去。他刚要回头,金波叫住了他。两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不知不觉都已三十岁了。他们默契地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突然没有了话,只是轻轻地抱了一下。金波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和一沓钱,边递给少平,边说,“这是我妹金秀让我捎给你的。”
少平赶忙推让,“信,我收下;钱,万万不能收。”
“你就不要客气了!”金波不容违拗地把钱塞在少平的口袋里。“这是我妹一点心意,她曾爱过你,我都知道。”
少平尴尬地付之一笑,“金秀现在过得可好?”
“她和顾养民订婚了。”金波笑笑,“想不到当年我带头揍他,却做了我妹夫。”
这是孙少平最愿意看到的结果,他由衷地为金秀高兴。当年顾养民无端挨打过后的表现,深深地震撼了他的灵魂。从那一刻起,他才看到自己身上的许多不足。这种不足都是因为童年生活的环境对自身的影响。他才看清楚一个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差距,不是身材和貌相,而是素质和修养。这些差距是真实存在的,有时候不服也不行。金波又告诉他,顾养民已经回省中医院工作了。他自己也和供销社的一位年轻的售货员热恋,过不了多久也要结婚了。少平激动地表示,到时候一定去参加婚礼。他忘不了在黄原搅工时,金波对自己的帮助,更忘不了上学时一块骑坏的自行车。
孙少平打着手电,走在布满煤屑石子的路上。大牙湾的夜寒冷彻骨,山风呼啸,刀子一样吹在脸上,把酒意吹走了许多。他忍不住望向远处朦胧的山影和星星点点的灯火,思绪万千。回到家里,惠英照例为他准备好了烫脚的热水。岳丈他们在另一个房间和孩子们早睡下了,打鼾声此起彼伏。他躺在床上,望着墙上的大红喜字发呆。亲人们的态度,使他心头那一点点担忧已经荡然无存。这种担忧也是惠英经常在他耳边提起的。他也害怕父亲会像田福堂当年反对润生娶贺红梅一样。现在,他才知道父亲和所有亲人对他的选择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理解和包容,这让他很感动。亲人们在一起和和气气,他身上就会充满干劲,任何困难都阻挡不了他向上努力的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惠英就起床为大伙准备早餐。今天,她贵为新娘,却一点也闲不住。她还不想置身事外,一切都亲力亲为。最后,在凤英、兰花等人不停地劝阻下,才歇下手脚,去房间简单地打扮自己了。安锁子在楼下燃放起了烟花爆竹,婚庆的气氛顿时生起。众亲戚分批次吃完早饭,然后又像昨天一样聚在一起家长里短地闹嗑。少安、金波几个男人围在桌前玩起了纸牌。到十点的时候,楼下又传来响亮的鞭炮声。大家赶紧往外看,一辆黑色伏尔加停在不远的地方。眼尖的孩子立刻认出了那是兰香来了,她身边跟着的正是男友仲文,手里提着很多礼物。少安和少平两兄弟赶忙下楼迎了过去,接下仲文手里的礼物。兰香看着两位亲爱的哥哥,激动万分。时隔两年,大家又聚在一起,她脸上笑着,眼里却忍不住泪光点点。然后,她又走到都来迎她的亲人面前,和他们亲切的打招呼,甚至情不自禁地把侄女燕子抱了起来,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个不停。望着儿女们这么争气,又这么团结,孙玉厚悄悄地退出了人群,在一个偏僻处用衣袖揩去了眼角的老泪。
婚礼的宴席定在了十二点钟。惠英穿上了鲜红的棉袄,头上扎一朵红绸子花,脸上扑了一些胭脂,显得更加年轻好看。少平的婚衣是一身笔挺的灰色中山装,高大英俊的身躯格外引人注目。就在大家一起簇拥着新婚夫妇热闹地向酒店走时,惠英爸发现明明不见了。众人纷纷四处寻找,叫唤。
“明明……明明……”
杂乱而又急切的叫声在大牙湾的上空不停地回荡,可就是听不到孩子的回音。惠英心急如焚,什么礼节都顾不上了。她惊慌失措地一边漫无目的地东寻西找,一边扯着嗓子呼喊。她太心急了,竟然不注意脚下,被石块绊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一跤,又使她突然想到一个明明最有可能去的地方。于是,她急忙站起来,嫁衣已经摔脏了,留下一个大大的煤斑。她发疯似的向很远的山野奔去,像一团火焰在山路上飞奔。少平立刻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一路跟着追了上去。在另一个山坳里,他们止住了脚步。这里是坟区,矿上死的人都葬在这儿,王世才也长眠于此。他们一眼就看见明明站在他爸爸的墓前,任凭风刮在脸上。惠英三步两步跑过去,一把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内疚地哽咽。少平站在旁边一声不吭。他知道此刻说什么安慰的话都苍白无力。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只有无限地爱这对母子,才是对师傅的回报。他回头看,少安、玉亭、姐夫正向这边赶来。他伸手拍了拍惠英的肩膀,告诉她可以走了。女人揩去眼泪,拉着明明的手,三个人一起往回走。
今天的婚宴,少平没有邀请矿上的任何一个领导,他觉得那样会扫了亲戚的兴致。经过这段插曲,酒席的开始,大家都默默地吃着。直到酒过三巡,安锁子建议新婚夫妇给众人敬酒,气氛才慢慢热闹起来。惠英不得不把那件新做的却又摔脏了的嫁衣给脱掉,换上另一件旧衣服,端着酒杯和少平走向每一个亲戚。宴席分成了两张大圆桌,男人坐成一圈,杯来盅去。女人小孩不能喝酒,只好用饮料当酒。孙玉厚和惠英爸按风俗都坐在上席。两位老人今天的心情格外好,情不自禁多喝了几盅,现在脸色已经通红了。惠英平时不喝酒,但今天特殊。她和少平向男人的桌子上每个人都敬了酒,脸上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又火辣辣的烫,走路都有些踉跄了,不得不扶着少平的胳膊来保持平衡。当他们转向另一桌时,兰香赶紧端着饮料,敬向二哥二嫂。在她的内心深处,是永远感恩两位哥哥对她的关心和爱护。
孙少平的喜宴在欢闹热烈的气氛中持续了一个多钟头才结束。然后,大家又喷着酒气,相互交谈着回到住宅小区。兰香和仲文待到三点多钟,便向众亲戚告辞。她刚工作,和两位哥哥一样,用她的勤奋和敬业赢得了别人的尊重。她分在了航天科研单位,国家在这领域为了取得更加辉煌的成绩,正争分夺秒地发展科技。少平理解妹妹,便不再挽留,和少安一道,把兰香送到很远的地方,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家里。
第二天早上,大牙湾飘起了雪。大伙吃完早饭,玉厚、少安等人便急着要回双水村了。金波已经把车子发动起来,正停在旷地方“突突”地热发动机。女人和孩子抢先进了车斗,钻进了被子里。少平突然把玉厚、少安和玉亭叫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许多钱递给父亲,“爸,这些钱你拿着。我想在正月十五那天,你去请一个戏班子在双水村唱两天戏,为奶奶热闹热闹。
“这主意不错!”玉亭呲开牙,对侄儿夸道。
少安不动声色,微微一笑。他明白少平的心思。弟弟也是个爱面子的人,难免落入了俗套,就像他当年捐款建学校一样。想起那个庆祝大会,他的心就隐隐作痛,秀莲的影子又浮现在眼前。玉厚一个劲地点头答应。他没什么主见,儿子的决定,他从来都是服从的。因为事实证明,两个儿子所想的要比他远得多,正确得多。
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双水村比过年还要热闹。由孙少平出钱请的戏班子在学校操场唱戏的消息早就传开了。那现场,就像后来放露天电影一掉喧闹。双水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一次聚在了一块。他们一边看戏,一边说说笑笑。少平三口子提前一天赶了回来,为老奶奶、母亲和所有亲人买了许多礼物,大包小包提得胳膊发酸。老奶奶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心里却很明白,高兴得合不上嘴。一家人全都坐在了一张大桌子上吃饭,四世同堂的画面被拍成相片,后来挂在窖里最显眼的地方。
这天午饭过后,少平带着一些酒气,静静地走在村旁的东拉河的土路上。河水还结着坚固的冰,土壤也僵硬地冻着。他望着远处荒凉的山,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学校那边,隐约地传来耳熟的秦腔。突然,他看到在不远的地方,前书记田福堂正陪着一个人也在河边慢悠悠地走路。田福堂明显又苍老了,而和他走一起的那个人,身材高大魁梧,圆形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带着疑感走了过去,一边向老书记问好,一边给两人递烟。田福堂早戒了,憨笑着摆摆手。那人并不客气,接过香烟点上便使劲地抽上了,一看就知道烟瘾特别大。
“啊!您是路遥先生!”孙少平恍然大悟。他见到了偶像,激动地对着这位大个子说道,“我读过您的小说,尤其巜人生》,您是我们陕北人的骄傲!”
路遥先生微笑着点点头。田福堂插进话说,“路遥先生也是在黄土高原长大的。他来双水村,体验生活来了。他正在酝酿一部长篇小说,要把我们双水村和这里的人与事都写进小说,说不定里面就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