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高匀老伯又住上医院了,这病比年关时又重了。”耳边总响起电话里大妈的这句话,想到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不禁感慨系之。
高匀老伯是我母亲的姑父,是我父亲的堂兄。论着我父亲家的辈分,我唤他作“老伯”。我上次见他还是在年初,跟着妈去他家拜年。见我们来,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眉头微蹙,那皲裂的嘴唇朝我们挤出一个微笑,然后喊着:“希茂他妈,侄女儿他们娘俩来了,去倒杯热茶。”我抬头见他,两件军绿色的袄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头上的帽子也箍得紧紧的。苍白的面庞因痛苦而不时地扭曲,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好似每移动一下都是巨大的折磨,散发着的目光是深邃见不到底的,没有丝毫活力。
我倒怀念起从前的他来了。
老伯是个憨实的农民,做事勤快。他吃的苦,干活也有使不完的劲儿,每年,他家的粮食收成总是别人家的几倍。从年轻时他就不得不跳上了生活这辆马车,拼命驾猿多年,终也没摆脱贫穷,生活很是拮据。但他心态却很好,依旧笑着过活。
老伯结婚晚,35岁生了个女儿,40岁才生得“希茂”。希茂的第一声啼哭竟让他感动得落下了眼泪,希茂满月时,他请了乐队张锣打鼓地唱着,宰了两头肥猪宴请乡亲邻里。希茂却不大争气,在之后的几十年里糊涂混日。这些年月里,老伯的头发花了不少,背也渐渐变成了圆弧状。
老伯顶喜欢秋天。当微风吹过,金灿灿的谷穗摇摆着发出“铃铃铃”的声音;当晨光初升,布谷鸟发出“布谷布谷”喜悦的叫声;当艳阳高照,褐红的板栗子儿“嘣嘣蹦”地落在后院;当炊烟徐徐,银杏叶缓缓散落、桂树阵阵飘香;当日落西山,满园的橘子在晚霞中泛着金光……他深爱着秋天、爱着枝头上那温馨喜悦的秋色、爱着一切……
有一天,这枝头的秋色却被灰黑浸染了。
一六年的秋天不同往常,雨格外大,天格外黑。一天,老伯从园里做农回来,脱下沾满黄泥的靴子,洗了把脸。“爷爷!爷爷!我们去集市上买吃的!”亚媛、亚萱孙女俩吵嚷着拥了过来。大雨接连下了好几天,姐俩在屋内不得出去,很想出去集市上玩玩。老伯不答应,这些日子阴雨连绵的,他忧心着今年的收成,没有闲情也舍不得多花钱。最后,孙女俩说去马路边采野菜,他才应允了。
天昏沉沉的,乌云又一次压到了屋顶。过了好些时候,亚媛、亚萱还没回来,他慌忙套上解放鞋,穿行在马路上找人。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他终于发现了蹲在水渠边上哭泣的亚媛。
“亚媛,妹妹呢?”
“下面!”她指着渠道下那翻腾着的泥滚滚的溪水,哇哇地哭着。
老伯“砰”地跪倒在地,脸上却如一潭死水,没有声音,只刻着两行泪迹。再见亚萱时,她已是浑身肿胀,紫青的脸、紫青的身躯、紫青的伤痕,慢慢都暗淡了。
这个秋天,不见一丝色彩。只有灰黑,只有一股接着一股的草叶熏烟。
我裹着呢子大衣走在路上,路边上散落着的银杏叶参差错落的铺了一地,树尖儿只剩下光秃秃的丫枝。深沉的灰色浮于空中,风在耳边嗖嗖地穿过,黏湿的冷空气直扑打在脸上。电线杆上站着一只斑鸠,“咕”地一声长叫也振翅飞走了。我的思绪凝结在这条小路上:为何这秋天来的这般彻底?这秋色这般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