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她。
忽然想起她站在田地里用锄头翻着土壤的样子,蹲在灶头前面用吹火筒的样子,在很远的地方向我招手的样子。
最后,是她躺在冰冷的担架上的样子。
早上九点半,亲戚们租了一个大货车,载着她所有的记忆和一生,要回到那块黄土地上。
妈妈拉着她的手,轻轻的摸着她的脸颊。
她说。妈,我们送你回家。
外婆爱自己的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那个阴暗的土坯房。
她是个勤劳的人,和外公经营着自己的几亩地,养育着自己的孩子。
但孩子终要长大,终要离家。
三岁开始,我随父母离开了那片土地,以后,便很少见她。只有过年回家的时候,才能吃到她做的甜而不腻的扣肉和精心腌制的盐菜。
大概是我天生顽皮和爱粘人的性子,她总是多疼爱我几分。我哭闹,她就抱我到怀里,我撒脾气,她就做我最爱吃的扣肉。
我想,人啊,总是把自己的好脾气留给陌生人,所以的委屈和不满总是刺痛最亲近的人。
我没想过她会离开。
更没有想过我会连她最后一面也没来得及看见。
当脑子只剩下悔恨和无奈的时候,又能有什么作用。
前些天表姐打电话来,因为外婆生病住院。
“我见到外婆的那天,她坐在医院大厅,穿着一层一层的衣服,但全部缩在一起没有拉直,穿着单薄的鞋子,整个人已经冷的瑟瑟发抖,但却没有穿袜子,我和外公抱着她起来帮她穿袜子,她站不起来,一站起来就会摔倒。”
她哽咽起来。
“那是我的外婆啊,爸爸妈妈都离她远,连她最爱的我们也离她这么远,那么大的年纪都没人照顾她,只有生病的时候,才能陪陪她,怎么会这样,那是我的外婆呀…”
最后我们互相安慰,说外婆一定会好起来的。
因为那是我们的外婆呀,她会等着她远方的儿女归家,再回来陪陪她。
没有谁会想到,短短四天,她的三个女儿和她最疼爱的儿子还在飞机上。没有等到他们,她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下午三点,弟弟作为长孙,每来一位客人,就得下跪迎接。
喧闹声,喇叭声,这是家乡固有的办丧礼的方式。
婆婆躺在大厅中间,据说按照习俗,连家门都是不得进的。
爷爷守着婆婆,不停的烧着纸钱,十月的天气让人觉得冷的可怕,爷爷找了一床被子披在了婆婆身上。
至始至终,他没有留一滴眼泪,可是却红了眼眶。
总觉得余生还有那么多年,以为还有机会陪你一起去很多地方,吃很多饭。
“说好多活几年,多陪我几年”
“老太婆怎么说走就走了”
他不在说下去,摇了摇头,眼睛看着远方,停顿了几分钟后,他又说。
“只剩我一个人以后跟谁说话…”
说完后,始终坚强的他哭的像个小孩。
蜡烛要不停的燃着,纸钱要不停的烧着,这样,死去的人才能安心的离开。
请了算命的人说是要两天后才能出殡,外婆被放进了棺材,没有盖上棺盖。
她还是那么的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几个月前和妈妈上来看外婆,因为家里有事,还没有到午饭的时间,妈妈便决定要离开。
外婆挽留,说让留下来吃顿饭。
妈妈说事急,以后还有机会再上来。
那天回家之后办完了事情后,接到了外婆的电话,她问我们吃饭没有。
妈妈说没来得及吃饭,外婆在电话那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照顾好自己啊,平时在忙也要吃饭,我现在想让你吃一顿我做的饭都没机会了。”
妈妈摇头,说以后还有机会,以后多上来看她。
只是没想到真的再也没有了机会。
连续几天,妈妈的眼泪没有干过,一次一次握着外婆已经冰冷的手,嘴里一遍一遍的说着。
“妈,对不起…”
那些我们难以说出口的爱你,那些因为忙碌推脱掉的陪伴,那些因为离别留下的无奈,都被称之为遗憾的故事。
整理房间,收拾遗物的时候,在角落的空箱子里,还压着一塌厚厚的钱。
那些钱,是她的子女给她的,她舍不得用,全部攒着。
外婆平时很节约,基本就不怎么买肉吃,外公说,她觉得她年龄大了,吃什么都一样,玉米面也能养活人。
脑子一下空白,隆隆直响。
和外婆每次打电话,她总说。“照顾好自己,多吃饭多吃饭,吃肉,不要心疼钱。”
从未意识到简单的一句话包含了多少牵挂,也从未意识到,原来那些最好最温柔的爱,她全部给了她的亲人,没有留给自己。
晚上我梦到你了,外婆。
你做了我最爱吃的扣肉,可是我却怎么也吃不出来味道。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那个阴暗的土坯房里,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喇叭声,眼睛被蒙上了泪水。
我还想再看看你,还想再吃一次你做的扣肉。
哪怕一次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