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现在是下午四点一刻,我马上就要死了,其实我本不用死的,兴许能苟延好些时日,至少不在今天,至少不会这么痛苦。
抽烟真的害人啊。待会儿阎王爷见了我,肯定要问讯我是怎么死的。我能说是抽烟死的么,那下辈子岂不是要投胎做个天天吐烟的大烟囱了。不对,烟囱不是活物,我今天造的孽这么多,那定肯是投胎变成树。哎,下辈子注定是要埋在土里,遭风吹日晒,虫豸咬,耗子啃了。
“抽烟就是会害死人啊。”当时严老爷子坐在水库的台级上,抽着大水烟就与我一板一眼的说道过。他颠着脑袋对我说:“老头子我都捱过了89个年头了,这抽烟就是害人啊。我当教书匠从私塾教到新学堂,见到过太多抽烟的家伙,尽是些眠花宿柳,纨绔浪荡的愣头青。“我反驳:“那是抽大烟,这是香烟,不同的。”他说:“此烟即是彼烟,换了叫法罢了。”我问:“那老爷子您抽的是哪个窑子里的烟?”那竹筒罐子里直直地往外传来沸腾似的咕噜声,老爷子呛得鼻孔里往外散着烟,说:“朽木!你家老子白当这个木匠了。”我当时才二十来岁,哪懂这些道理,愤愤地拍拍屁股就走了。当然我也不会信他,当这抽水烟的老头子是弄我头颈(诓我),哪里想的到真一语成谶了啊。
四周是越来越热了啊,我现在即便是想跑也跑不出去了罢,我谢炎今天注定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为什么我就非要在山里吃香烟,吃香烟也就算了,吃到最后一口还要嘬最后那一下,嘬那最后一下烧到棉花了也就算了,还要练那弹指神通。哎,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先前,约莫一刻钟前,就是这火刚燃起来的时候我其实是有法子脱身的。我为什么就这么冥顽不灵呢,非要在这逞英雄当好汉呢。究其原因啊,首先就怨我爹没把我这名字取好,当然那严老爷子爷委实也脱不开关系。他严老头算的什么生辰八字,狗屁倒灶,说我五行就缺火,有火就能旺。这旺的是什么玩样呢,现在好了,这火马上要舔过来了,还是生烤,烤得滋滋冒油的那种。
其次就是这天气,好歹也落点雨吧,这么些天,连个雨点子都没见到过。柴草一捏就稀碎,看这毛竹叶子都打着卷,看这黄泥,咧着大口子在笑话人呢。这就算我不丢那烟头,自己都能冒起火舌来,这就是自然规律。什么放火烧山,思前想后就是屁话。村里哪户人家没垦荒烧山种过茶,怎么到了我这就得给我按上牢底坐穿的名头呢。这就是笑话,十足的笑话。
这也是个必然的事,就拿我父亲来说,抗美援朝走的是第一线,当时一个警卫班,从土里刨出来的只有我父亲和另一个山东汉子。父亲勤恳,退伍回来做了木匠,还不是被人污。就那个新中国成立后才当兵的新林和尚,嘴巴就是个粪坑,不对,是粪勺。记得那时父亲还没死呢,他就开始到处浇粪,说,你老头子就没上过前线,在鸭绿江畔的兵营白吃了几个月的大锅饭,养的白白嫩嫩的,望着呼来飞去的飞机炮弹就吓得窝了一裤裆呢。现在老了就只会在那吹嘘战功呢。这新林和尚就是个被掘了祖宗十八代坟的狗娘养的,我可是亲眼见到过渡江战役纪念勋章和战功小红本的。父亲老掉后,他成了村里最年长的退伍兵。他同人讲起他在县里执勤的样子,活脱脱像是参加了当年的象山剿匪一样,话语间捎带着单手擒了“杀人魔王”宋胡子。如今就算得把这些功勋章甩他脸上,他也能给你咬出一块豁,再反咬你一口是赝品。这样想来,我还好是要死在这里了。
再次,这火着起来还得怨这山头不好,荒山向阳,土层还厚实,远看都是郁郁葱葱的秀木,何曾想我这来垦山却遇到的都是柴草丛。这枯枝败叶着起的烟真呛人,又热又辣,还煳嗓子眼,我快喘不过来气了。我是要马上一走了之了,可丢下老太婆一个人过日子可怎么办,早知还不如当个怂包,先前就跑出去。老太婆人心肠太好就是要受别人欺侮的,这没有前后关联么,这可都是因果关系。人人都是,就连我那嫡亲大嫂也是沆瀣一气。妯娌之间从未有过家长里短的话,大嫂偶尔施些小恩小惠,反过来就要老太婆靡受还不完的利息。还撺掇我大哥来讨要家里的茶山,若不是这几年村里像模像样,大哥大嫂来吃饭,那城里的筷子可是会变着法的在菜碗里揉搓洗澡的。前年,我那大哥就坐在我家门口台阶上大半个月,风雨无阻,比门口的石狮子还要有耐心。他靠着这个法子年年都能跑着去政府讨到越战腿伤的补助金,从我们这讨点东西那简直是屈才。老太婆拗不过,就还了大哥五亩茶山。是还的,不是给的,大哥对外就是这个口径。
哎,这烟真的炸眼睛,我眼珠子都要被烤白了。长脸大于是非,利害大于黑白,自私贪婪大于公理规矩,老太婆他这没了我护着,这可怎么办。罢了,我自己已是困兽,身后事让身后人去吧。
再者我这命也不好,终究是我老天爷要我今天走啊。老天爷给我谢炎了一副凉性子,干什么都是慢半拍,胆小如鼠,呸,老鼠还知道求生呢。倘使我偷偷溜走,再假借些理由,最多就判个两年。倘若我早点喊人来,不仅不用死,兴许连坐牢都不用。倘若我改口是山火自然,提前发现报警那是立功一件。倘若我再假借理由举报他人到处毁林,放火烧荒,那就是功上加功。可惜我是孤僻的圈养动物,或许就是那只不吃槽的特立独行的猪。其实就算是有水来泼,那也是洗猪圈的,就让他冲洗罢了。
下一刻,或许用不了那么久了,下一分钟就够了,我就死了。我已经闻不到我皮肤烤出来的肉香了,我的嘴,我的鼻腔里堵满了烟尘,我是完全吐不出气了。最后要怨的大概是我谢炎自己吧。现在估摸着是四点半,正是夕晖晚照,希冀我死后,我儿子在今夜的路野中不会迷失方向,把我抬回家中,在明日朝霞里,能送我去的安稳些。
谢炎,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