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这一天,我照例回到我的村里去。说是我的村,其实也是我的一厢情愿,严格说来,我不是这村里的人。那是姥姥家,不是爷爷家,在村里人眼里,我们姓龙的不过是过客而已,他们梁家,辛家,樊家才是据守西龙虎的三大家族。
明朝大移民开始,在山西洪桐县大槐树底下举行了隆重的告别仪式后,一帮人跋山涉水,在这个靠山临水的地方安营扎寨,从此开枝散叶,繁衍生息。
村里人只有三个大姓,通婚现象又很严重,一村人互为亲戚,论起来几乎乱套。但这阻挡不了他们论辈份的热情,原则是哪边近论哪边,无论如何,是亲戚,就得相互关照,近一截,是一截。我的舅舅姓梁,我的舅妈姓辛,我的表姐嫁给了姓樊的,表姐的姥姥也姓樊。虽是这样,但伦理是需要份外讲究的,村里一个女孩差点被打断腿,原因是执意嫁给远房太爷爷,那个太爷爷还是个毛头小伙,只比她大一岁。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劳动任务重,推碾子缝衣服,事事讲究效率。谁家娶媳妇,"刷呱"是重要指标。至于长相到没有那么要紧了。要是谁家老婆汉子磨蹭,庄稼在地里收不回来,出了工回家饭还没做好,那简直是要活该受穷,被人鄙视的。即使现在,媳妇们早就不推碾子了,但是刷呱依然是最佳褒扬词汇,舅妈形容迎面而来的一个女孩,是谁家的新媳妇"打麻将时可刷呱了!"
我们家在村里头,山脚下。右前面是舅舅家。小时候,舅舅家很热闹。因为他们家有四个女孩。四个表姐结婚生子后就更热闹了。尤其是过年,人聚在一起屋子里几乎放不下。吃饭要分三桌,炕上一桌,地下一桌,外头屋子地下一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小孩一桌。对于小孩子来说,挑个灯笼放鞭炮,领上压岁钱穿新袄,是那么具有过年的仪式感。
我的压岁钱从两毛钱开始,一路涨到十块。有一年竟然把那两毛钱搞丢了,踏着忠孝东路的鞭炮灰走了十八遍也找不到,绝望的几乎要撞墙。直到发现了点心匣子的钥匙,一口气偷吃了半盒子点心才把这么悲伤的事忘到脑后。
一个家过的就是个人气。那时候一家俩孩子是最少的,邻居家弟兄就有十个。他们的妈妈不是在怀孕就是在生产,是名副其实的英雄母亲。他们家厕所里,屎尿冻成橛子比别人家的都高。一个村人口中大多数是孩子,是少龄化社会。过年时我们呼朋唤友,乌央乌央地从不寂寞。
舅舅家过年照例要杀猪,那时候人们都憨实,喂猪吃粮食,不吃那种吃一斤长一斤的猪饲料,也不吃抗生素。猪也不虚胖,运动员一样跑起来可有劲了。有时候杀猪的给猪一刀猪死了,有时候给他几刀它却带着满脖子鲜血跑了。小孩子面对杀戮从不惊恐,个个有着佛系的淡定,只当是上了生动的解剖大课,心啊,肝啊,大肠啊认得清清楚楚。嘴里还念,小猪小猪你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
猪被一破两半放在案板上,腾腾冒着热气,好地方的肉吃法是切成方子肉,红烧了做成杂烩菜吃。杂烩菜的食材有白菜,冻豆腐,粉条,海带等。寻常人家随处可得的东西做出来口味却千差万别,是体现媳妇持家水平的又一标准。
猪头猪蹄子放上火硝,用柴火炖一大锅,肉质鲜美软烂。其实火硝有毒,现在已经禁止使用。大概带火硝的肉吃多了,中了毒,我上小学一年级时脸色发青,多动,成绩差,常常被罚站,还挨过老师打,哎!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冬天天气短,人们只吃两顿饭,既省下了粮食,又避免做饭的繁冗。除夕下午那顿饭是最为重要的一顿。一定要有发面,表示来年发财。一定不要吃完,表示年年有余。大人通常会喝上一点酒,小孩子喝椰风挡不住。大家共同举杯,说上一两句祝福的话,真是处处充满仪式感。
饭后,夜幕低垂,大人们喝得微醺,倒在热乎的炕上打着呼噜。炉子上,茶水煨热,冒着气。我不开灯,就着炉火看闲书,我的狗躺在我的脚窝里。远处近处有鞭炮炸响,就像是热闹而遥远的集会。
八九点钟大人们小寐罢,起来打牌,他们玩吊大令,我们的牌常常少几张,只能玩捉娘娘,他们能打通宵,我们却有这个雄心没有这个毅力,一会就困的钻进被窝里。第二天一睁眼,春节就过去了,正月来了。闲适的时光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县城里热热闹闹的搞一场烟火表演后,年结束了,大地解冻,人们开始溜粪,准备种地了。
自从上了初中,我与这个村不再朝夕相处,在此之前,我熟悉它每一处细节和肌理,日升日落,山坡流水,大地野花。在骨子里,它就是生我养我的村庄。就像娘对孩子有手心手背的差别,孩子对娘却是无差别的爱恋。我经常回去看看,望一望我家的院子,它已经易主,但保持着旧时的模样。
舅舅家只剩下舅妈一个人,她的头发全白了,炕上一桌地下一桌的热闹不复存在。我推开厨房的门,看到舅舅的照片,前面供奉着点心和水果。那时候舅舅还年轻,胡茬还是黑的,他拍照的时候还是村里出名的木匠兼电工,日子还不错。舅舅和舅妈近五十年每天在一起,从不分离。虽是吵吵闹闹,但却是感情至深的烟火夫妻,如今只剩舅妈一个人茕茕孑立。我凝望片刻又是一声叹息。
不仅是我家,舅舅家,前前后后的邻居家都冷清了下来,孩子少,老人多,年轻人都搬去县城了。剩下一群老头老太太在五道庙烤火晒爷爷儿。
不知村庄的凋敝是城市化进程的必然,还是三十年来计划生育的恶果。即使留守的人们也不再精耕细作,不再用大粪做肥,大量使用化肥,土地不再结出各种杂粮,一概以玉米糊弄,收成也不再重要,没钱了,卖地。正愁地多人少,种地费事。
由于有夏季温度的优势,越来越多的旅游项目落户涞源,有星级酒店,温泉度假村,滑雪胜地。这确实能使得GDP高起来,但是对于生态的影响却不能小觑。从高速上望去,白皑皑的雪道立在我儿时玩耍的山上,植被被切开,如同达摩克里特之剑,高高悬起。
村里一口老井,水位很高,丰水季弯腰就可以捧起水来,据说我差点掉进去。这老井如今已经干涸,人们把生活污水直接排入其中,不知道这连着潜水层的井是否齁得够呛!又不知这污水会污染到哪里,被人们抽上来,吃下去。
从白石山发源的小河当年是我们的戏水乐园,如今已经多年不见鱼虾,沿途的农家乐废水全指着它带走,它就像一条负重的老妪,没有了年轻时洁净的容颜,脏兮兮滑溜溜,让人难以亲近。我小时候被严格限制用水,虽然自己家就有压水机,也不收水费,但依然遵循脏水洗白脸的法则,一盆水重复利用直到黑了才倒掉。现在百般珍惜的水被抽上来,当作温泉,供养人们恣意玩乐,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及时行乐的人生怕自己过得可怜。
生态和发展依然矛盾,人口和发展也是相悖的。没有了孩子,金山银山变得寂寥;没有了资源,便没有绿水青山;失去了乡土文化,便穷得只剩下钱。
村庄依然还在,但又将远去。春节过后,生存的焦虑掩盖了短暂的乡愁,人们背井离乡走在远离土地的路上。人和村庄一样,潮起潮落共有定数,那时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有形单影只时分。在外漂泊的人们半醒半醉间,少年到白头,半是浮生半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