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似乎是古今中外一切痛苦者的救命稻草,是比较简便的自我调节方法。 中国古代文人更是沉湎其中,把酒当作消释悲哀的灵丹妙药,饮酒成为排除忧愁的主要方式。
然而酩酊不省人事的麻醉与理性的“以酒浇愁”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前者是懦夫的逃避,后者是智者的解脱;前者表现了人格的自泯,后者接近于人格的完善。智者通过醉酒所获得的精神解脱,有着十分丰富的文化内涵,也有着非常复杂的精神机制。
苏轼就是一位善于以酒解脱忧愁、以酒净化灵魂、以酒完善人格的大智者。因此苏轼的酒词,在总的趋势上,能使人快乐,使人充满活力,使人向往生命。对苏轼来说,精神解脱常常意味着新生和蜕变,意味着轻松、自由和进步。
苏轼词有344首,词中共计用“酒”78次。在苏轼笔下,酒作为促发梦想的催化剂,首先使他获取无穷的精神力量,同时使他进入纯净的本真世界,并且使他得到情感的积极提升。
一、 酒词是苏轼精神解放的表现
魏晋名士的饮酒,是为了享乐。酒成为他们生活享乐的主要内容。他们企图在浓郁的酒香中,消释生命短暂的忧患,在沉醉中,化解生与死的界限。但是,酒只能刺激肉体暂时的快感,得到片刻的精神陶醉,无法使人从生与死的界限中挣脱出来,而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却在酒香中渐渐地消失,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如果说,陶渊明之外魏晋名士的狂饮和沉湎,有许多消极的个体意识失落的悲哀,那么,苏轼的豪饮壮举,则包含丰富而积极的人生思想。
人生活于社会,就要自由发展,有所作为。自由,意味着充分地活动、伸展、发育和顺其规律而变化。显然,这种形式上的自由,对苏轼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苏轼是一个壮志满怀的人。可是,时局混乱、党争频繁,他的人生理想受到重重的打击;时光流逝、壮志未酬,苏轼对人生前途陷入深深的迷茫,于是他重新审视人生,重新确认人生价值,开始感受到人生短促,因而对生命格外留恋和珍惜,强烈意识到个体生命的存在和延续的重要,意识到生命是多么的珍贵。在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中,他常常寄情于酒,反思现实与理想。
苏轼的真正魅力在于:不因挫折而颓废,不因抑郁而绝望。他能在孤独寂寞中自信不弃,矢志不移,顽强不息,追求精神和人格的自由。这种自由是生命力的灵魂,更有美的光彩。
因此,苏轼酒词虽然不能算作他的人生的最强音,可是就其独特的价值而言,它们仍不失为苏轼生命交响曲的主旋律之一——“精神解放”,这就是苏轼酒词的主要的、丰富的内涵。
可见,苏轼饮酒,究其原因,当然不是饮食的嗜好,而是用酒浇胸中的块垒。酒,既是一种平民化的解脱方式,又具有丰富的文化品格。饮酒之时,饮者摆脱了人为造成的异化,即庄子所说的那种“物累”“物役”,使生理获得短暂的遗忘,得以进行冷静的反思。
人的本质具有极大的、不可穷尽的丰富性,人们在对自身的反思中不断净化与升华。人需要与各方面交往与沟通,这是人的一般性本质。酒作为消遣方式,往往几人同饮共醉,畅所欲言,甚至借酒发泄,使精神得到暂时的解放。这种解放, 使心里得到片刻的愉悦,强烈感受到生存的自由和洒脱对 生命的重要,为珍惜生命而促进自身的完善。如:
明朝酒醒知何处,肠断云间紫玉箫。(《鹧鸪天》)
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少年游·润州作》)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虞美人》)
渔父醉,蓑衣舞。醉里却寻归路。轻舟短棹任斜横,醒后不知何处。(《渔父》)
可见,苏轼的酒词,使其精神得到解放。所谓精神解放,其最根本的规定性,就是摆脱或破除一切外在的束缚,在独立思考中体现出创新之意。正是在“精神解放” 这种自由思想推动下,才展现出丰富多采和独具个性的创造,使苏轼开创了豪放词的先河。如: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虞美人》)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江城子·猎词》)
我醉拍手狂歌,举怀邀月,对影成三客。(《念奴娇·中秋》)
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醉翁操》)
二、 酒词是苏轼内心净化的结晶
心灵的自由和净化,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
所谓净化,就是使心灵达到超越现实时空的“空”“无”境界。 在社会现实中,人们的悲哀意识、忧愁思想,不只发生在自然与人类之间,更多地发生在人与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社会与社会之间。
“先天下之忧而忧”是净化人类的情感、促进人们意识进步的积极观念。这种观念的核心只有一个字:爱。只有爱天下之人,才能忧“天下之忧”。
苏轼的一生基本上处于怀才不遇、抑郁难伸、荣辱沉浮、生离死别的境地,人生抱负与人格理想往往同现实发生尖锐冲突,心灵常常在痛苦之中挣扎,因此他特别孤独。在这种情况下,苏轼往往借助酒词,排泄内心的空虚和孤独感,使自己的心灵得到宁静与净化。
一般地来说,除了受制于生物本能的、纯粹的生存的需要外,对于人而言,爱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其它一切。对爱的渴求不但涵盖了个人的、生物意义上的和社会意义上的需要,而且还涵盖了精神意义上的需要。
人们一旦拥有了爱,幸福感、完美感和勃勃生机感便油然而生。 苏轼则把“爱”融化在酒词中,由此使生活充满活力,使 人性变得高尚,使人生增添色彩,使心灵体味到圆满,从而达到“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境界。
开悟的状态是心灵净化的前提,自由的追求是超越现实的动力。社会物质生活的不断丰富,经济生活的不断繁荣,社会文明程度的不断提高,使人性更充分觉醒起来,人们把对物质的追求转而为对精神的追求和享受,心灵开始净化。 内心的净化,对于个体人来说,不会有一个“止于至善” 即可以休息的圣地。内心净化的运动,就是在睡梦中,也是不可遏制地进行着。如:
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满庭芳》)
溪叟相看私自语。底事区区,苦要为官去。 尊酒不空田百亩。归来分得闲中趣。(《蝶恋花·述怀》)
绮席才终。欢意犹浓。酒阑时、高兴无穷。(《行香子·茶词》) 醉乡路稳不妨行,但人生、要适情耳。(《哨遍·春词》)
对于人们来说,自然的抚慰是不可少的。诗歌艺术,是审美领域内人的自然化与自然的人化直接统一的典型代表。它直接地作用于人的整个心灵,从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身心的各个方面。诗歌是由于受到外部条件的刺激而发自人内心的。它是不平的产物,人心灵有了不平,就要发泄,发泄了才能恢复平衡。所以,诗歌是人们精神解脱的工具和突破口,人们借助诗歌以展示内心的不平。
因此,苏轼的酒词,不是一般的消闲自娱,而是一种心灵宽慰的良药,是精神解脱的最高雅文明的形式。如:
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
美酒清歌,留连不住,月随人千里。别来三度,孤光又满,冷落共谁同醉。(《永遇乐》)
颦月临眉,醉霞横脸,歌声悠扬云际。(《哨遍·春词》)
尊前还对断肠红,人有泪。花无意。明日酒醒应满地。(《天仙子》)
从中华民族精神形成的整体看,道家与儒家构成了相辅相成的两个基本方面。儒家从黄河流域的齐鲁“礼乐” 文化中发展起来,在对现实的态度上,表现为对现实的执著性,采取入世的“乐感”的态度,倡导“修身、齐家、 治国、平天下”的精神。道家从江淮流域的楚文化和吴越文化中发展起来,采取对现实批判和超越的态度,以回归自然的“返璞归真”为目标。对于苏轼来说,深受儒道两家的影响,其精神既有对现实的执著性也蕴涵对现实的超性。
三、 酒词是苏轼人格升华的精粹
曹操纵酒是为了消除心中块垒,李白豪饮是为了排解胸臆幽愤,苏轼沉醉何尝不是主体人格与社会现实冲撞的沉重反响?
宋代文人往往借助心理调整,实现人格的超越。其中酒是最好的媒介。
理想作为人类精神生活的目标,具有一种使人超越世俗自我的激发力量。就是说,无论什么人,只要他还想活着,即使他口头上否定理想,或声称不要任何理想,但在他的心灵深处或潜意识中,也总还有某种为之追求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他的理想。
与物质生活相比,追求理想的精神生活才是人的本质。 内在的情感意象需借特殊的词的形式来实现,身内的修养、情感又通过外在的词得以表现。这样,苏轼酒词就 成为可供观赏的艺术品。如:
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西江月·重九》)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望江南·超然台作》)
白首送春拚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蝶恋花·送春》)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哨遍》)
情感作为对于客观世界的一种本能的评价,虽然表面看来是无意识的,实际上它是一种潜在的意识,一种未被意识到的高级神经活动,在其中包含着巨大的历史沉积和个人生活的丰富经验,实际上它是更深刻、更沉潜的思想。
苏轼自觉性高,忧患意识强,有强烈的人格自主意识,同时也想为国家及百姓服务。他信守“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已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矣。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通过个人的自爱、自重,显示自身体现的“道义”,因此他比较注重个人修养和人格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