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六成功了。我笑着,坐在地上。刚才的爆炸太厉害了,我震得快散架了。过了好久,耳朵才冒出了耳鸣声,眼里所看到的,是模糊的一片红。跌跌撞撞得爬起来后,发现胸口到脚都在剧烈疼痛着,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数不清得烧焦地洞眼往外渗着血珠,应该是刚才被手榴弹掀翻时留下的吧。
我拍了拍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两位弟兄,他们没有反应。我扒拉他们的身体,让他们转过身来。有一个弟兄从嘴里、耳朵里、眼睛里、鼻孔里往外渗着献血。我明白,他已经烈士了。另一个兄弟鼻孔里、嘴里流着血,在我多次拍打后,他睁开眼睛,随即剧烈的咳嗽起来,喷出许多血渣子。
他缓慢的抬起胳膊,用手指着我。我看着他嘴唇在动,可耳朵里只有耳鸣,什么都听不见。他又缓慢的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抬手抹了抹眼睛,手背上红了一大片。我俩躺在地上歇了会儿。我知道多休息一会儿,就意味着被鬼子的援兵活剐的可能性更高。但我俩实在走不了,我们就像被摔的粉碎的泥块。
没有力气拿枪了,各揣了两三个手榴弹。我们往回去的路走了。天渐渐黑了,我被地上的一根断枝结结实实的绊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他想拉我起来,试了几次又随我倒在地上,片刻后琅琅锵锵的捧了几捧枯黄的树叶撒在我身上。
我浑身都麻了,我想动一动身子,刚想抬起胳膊,却发现疼的无法动弹。我趴着直喘气,几个呼吸后我猛地用力翻了个身。"呃-啊"我想我叫的应该很难听。我坐起来,他在肚子上盖了一小捧树叶,躺在我旁边轻声的打着鼾。天已经大亮了,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
我拍醒了他,我俩互相勾搭着肩一步一步走着。
"连副,我们得找点儿水喝,在不喝水我们就回不去了,会渴死在路上。"
"别急,等回去了让你喝个够。"我干的要命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
"连副,我们的命真够大的,这样我俩都没死得了。"
"我跟你说,小太爷我向来命大。上次我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被送到医院时胸口都烂到后背了。对了,你是不是叫二顺子的?"
"对着呢,连副。"
天黑了,我俩总算看到了我们的阵地。卯足了劲,慢慢往阵地爬着,快到战壕时我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
"别开枪,我是你们连副。"
"口令。"不知道谁在喊着。
"你家炕头。"我用力喊着。
"你是谁,叫什么?"
"你大爷的,我是你们连副,孟烦了。"我急了。
上面突然冲下来几个人,搭着我俩的胳膊,把我俩拖进了战壕。
"水,水,给我们水。"我喘着气说道。
我一口气喝光了水壶里的水。这时浑身又剧烈的疼痛起来,长舒了一口气后我彻底睡着了。
我醒来时又看到了身边忙碌着的人群,看到这些白大褂们,我知道我又到了医院。肚子叽里咕噜的叫着,饿的直疼。
"我饿了。"我说着,但没人理我。
"我饿了。"我加大嗓音,但是依然没人理我
"我饿了。"我用力大吼一声,身旁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嘶嚎着喊疼的病号也停止了喊叫,直直的看着我这边,看来这一声叫大了。
一个护士直冲冲的跑到我床边,看了看我,又转过头大叫着,"他醒了,他醒了,医生,他醒了。"
周围又继续嘈杂起来,嘶嚎的病号又继续喊疼了。她看着我,使劲盯着我,看的我浑身不自在。
"又是你,你叫孟烦了,我记得。"
"你就是上次那个被骂的吧。"我突然想了起来。
"还不是因为你抢水喝,你命真够硬的,身上几十个弹片,一般人流血也流死了。你刚醒,还能叫出这么大的嗓门儿。"她双腿倚着我的床对我说着。
还是上次那个医生,给我简单检查了一下后告诉我,我外伤已经没问题了,就是爆炸可能震到了内脏,所以还要在医院住几天,观察下。
我几口就喝光了铁饭盒里的粥,对着她说:"再去给我弄点儿吧,半饱还没到呢。"
她小跑了出去,等了好久还没有过来。我刚挪开腿准备下床,她突然跑到了我面前。
"谁让你下床的,你内脏受伤了,好好坐着。"
我喝光了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觉得并没有什么大碍,下午终于忍不住下了床。可我没鞋,从旁边一个睡着的病号脚上,脱了破得不成样的鞋,穿上后走到了院子里,我终于又呼吸到了新鲜空气,病房里的药水味儿实在太难闻了。
这里我实在太熟悉了,只是周围的病号已不再是当初的了。坐在墙边晒着太阳,风有点儿大,渐渐的,有点儿冷了。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弟兄,跟我一块儿活着回来的弟兄,我去找了那个小护士,她看到我出现在她面前,脸色立马不好看了。
"谁让你出来的,不是说了让你躺着的么?如果躺着难受,那就坐着。"
为了表示我已经没大碍了,我摊开双手看着她,又蹦了两蹦。这一蹦不要紧,肚子里就像翻江倒海,疼的难受,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把我扶上了病床,半笑半撅着嘴。
"叫你逞能,这下老实了吧,好好躺着。"
"那个,跟我一块来的弟兄呢?"我问到。
"你是说前天下半夜跟你一块儿送过来的?人家比你好多了,他没有外伤,就是内脏跟你一样,受了点儿伤。你看你脸色这么苍白,失了那么多血,这么大个人,怎么不懂要好好养伤。人家是病好了硬说自己不舒服,非要在医院多赖几天,你倒好,刚醒就要下地…"她不停的说着,我想到了赵老六。
那么多人都死去了,我还活着。我没有资格躺在医院睡大觉,我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去战场替那些死去的亡魂找回点儿体面。活着的、死去的,都在用我们的肢体为还没有沦陷的国土填着炮弹坑。我们总是这样守着等日本人来轮番练我们,收复北平就像一个遥远的梦。
得知我那跟我一般命大地弟兄并无大碍后,我舒服的睡了一大觉。天还没亮,我就被人推醒了,旅座站在我的病床前,魔头站在旅座的右侧,左侧是一个我不认识的警卫员。
"孟烦了,鉴于你此次深入敌后,奋勇杀敌,干掉日军一个炮队。上峰授予你军章一枚,望你以后再接再厉,不给党国丢脸。"
我坐在床上给旅座敬着礼。魔头趴到我跟前,"本来以为你烈士了,你小子命够硬的,现在好点儿了吧。"
"还行,估摸着,再有几天就能出院了吧。"
"不急,好好养伤。"旅座轻轻拍了拍我肩膀。
在目送他们走远后,我坐在床上,久久不愿躺下。
我叫孟烦了,今年19岁,我们家老爷子和母亲不知去向。打当兵起,快两年了,我两次从死人堆里爬回来。没几天就过年了,我坐在病床上领了一枚原本不属于我的军章,这枚军章是赵老六的,会飞的老六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失魂落魄,没人送饭就不知道饿,送过来也不知道饿,看到吃的就那么扒拉着往嘴里送。身边的弟兄们都赴死了,我却活得好好儿的。我突然不想死了,也不老想着为草头哥他们报仇了。
在国难当头的今天,我放下笔从戎了。我以我的方式努力着,我知道我也终将赴死,可经历了两次生死后,我突然找不到希望了——我原先信誓旦旦要给国人和同学的希望。
我们败着,一直败着。不管我们填进去多少炮灰。我无法弄清,可我想知道,何时才能打回北平呢?
我回到了部队,看着补充进来的新兵,懒得跟他们说话。魔头说的对,你不能跟他们成为朋友,因为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眼泪,去面对他们的离去,我不愿意再看着我的朋友在战火中烟消云散。吃完饭,看着在桌椅间吹牛的他们,看着翻跟头的赵老六,我揉了揉眼睛,转眼他们的脸庞变得那么陌生。这群陌生的脸庞我甚至叫不上名字,我也不想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
我悄么的擦掉挤出的眼泪,站起身,对他们吼着。
"闹够了没有?没闹够练瞄准去。"我的声音很大,转眼露天食堂里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