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孙惟宏
(一)
黔西南州《西南屏障》石刻于1985年被贵州省人民政府定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名至实归的。
该石刻位于兴义市捧乍镇小学(原关帝庙)外墙当街处。捧乍古镇是贵州西南边陲,与云南、广西隔南盘江 相望,素有“滇黔桂锁钥”之称。石刻的字是誉满滇黔的书画名家竹雅孙清彦于清同治七年(1868)在这里留下的手迹。石刻总长4.5米,分5块碑,每块高127cm、宽90 cm,横立。整个石刻皆行书,其中,“西南屏障”四个大字为榜书,各占一块碑,每字近一米见方。四字采用阴凹阳凸的双勾线刻法。跋文占一块,12行244字,阴刻。其文曰:
嗟呼!发逆蔓延半周,海内回夷肆扰,今逾十年。况夫地本弹丸,官失文武,兵食两乏,固守其难。苟非捧人士云如、文山、仲谦、瑞图、云图及云亭诸绅民,同心效死以存孤城不及此噫!余乙丑偶临,周览形势,内山外河,垣堑天成。益皇然于无信不立之旨焉!孰意阳极而剥,诸君乃自坏长城。犹幸天眙、云亭支手持危,重振全局而鼎新之,从兹官民合一,上和而下应,岂不永固潘篱耶!噫!灵武失而明亡,睢阳守而唐兴,边城得失之故,其所系岂浅鲜哉?此即墨二城田单所以为复齐之本也。题曰“西南屏障”大书深刻并缀数言,以告夫后之官此者。
大清同治七年戊辰九月庚戍之吉
诰授朝议大夫花翎道衔即补知府昆池孙清彦书并识
《西南屏障》石刻的书法及跋文内容堪称孙清彦“书”和“文”的合璧。其书法字势挺拔,笔力圆劲,藏锋润骨,逸秀中尽显端庄,端庄中隐现风骨。四字相互呼应,重心稳健,蔚然大气。而跋文则笔势连贯,流畅生动,神采飞扬,自成章法,洋洋洒洒,大有一气呵成之势。总观全貌,足见工力深厚,气派大观。石刻经过一个半世纪时光的打磨,使这个精妙的书法珍品,增加了几许沧桑古味。跋文是对为什么要写“西南屏障”的一个注解,文虽短小精悍,但记叙、抒情、议论并用,文采华丽而不张扬;引经据典,透出其历史掌故的渊博和思想境界的高远成熟。该跋文更是对当地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
那么,昆池孙清彦为何在此写下这几个大字?意义何在?
(二)
孙清彦(1819-1884)字士美,号竹雅,云南呈贡人。孙氏在昆明、呈贡是从清康熙一直代代相传的书香世家。到孙清彦时,其诗文书画更是集古贤之传灯,开后学之门径,殆所谓数世之积习而毓秀于一人。传至今日的昆明“金马”“碧鸡”两牌坊坊眼的书写者,竹雅孙清彦也。
咸丰年间,云南回族起义军直逼昆明,作为廪生的孙清彦毅然投笔从戎以报效朝廷,入赵德昌军门幕府,署理文牍。咸丰九年又随赵军入黔。此时黔地也烽烟四起。同治元年(1862),朝廷派赵德昌军援助已被回族义军久困的兴义府城(今安龙),3月21日,“德昌大军抵城下,环城贼(指回族义军。下同)营皆退,人皆相庆更生,力请入城,夹道欢呼。”孰意军中有人受贼贿,是夜将半,放贼入城,四面纵火,烧杀践踏,军民仓惶无措。官民是夜出逃,尽向西路奔走,直往兴义县进发。沿途死伤者又无数,兴义知府胡霖澍出逃时也被乱军所杀。官军退至兴义县城,“德昌乃请委孙清彦署府事,暂住兴义县城,相机进剿。”【1】。9月29日,“回贼陷兴义县城......德昌率孤军,拥难民,将走捧乍汛......于是兴义五属皆陷贼。”【2】。赵德昌绕道捧乍回省城后,留下孙清彦带残兵并兴义县刘氏团练留守捧乍。从此,长于诗文书画的文人孙清彦,不但沾上军事,而且还亲自带兵征战。他亲身经历了兴义地区历史上最为惨烈的民族与民族之间、民族与官府之间的这场战争。
同治二年二月,刘氏团练首领刘官箴(字鸿魁,刘官礼之兄)收复兴义县城,孙清彦军以县城为据点视机而行。同治三年,孙清彦带军东进。“贼首马忠与张凌翔争权,为凌翔逐出,奔木咱寨,与苗目韦仕良约降孙清彦,愿取城自赎。清彦纳之。清彦用张有恒及军功朱天贵计,结滇军肖林等为内应。忠首先登城,仕良助之,遂复城。时三年九月十六日也,迎清彦入城安民,清彦以忠首功上。”【3】。但好景不长,是年12月,法国主教胡缚理出面干涉官军镇压回族教民以搅抚局,上报朝廷,贵州巡、督二府将责任推到下属,最后将孙清彦撤任以作交代。同治五年,兴义府城再次被回族义军占领,接任知府李保衡巷战死之。十郡城复陷。这场拉锯战又一直延续6年,致使无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孙清彦虽然被撤离,调往异地再任知府,但这场惊心动魄、生死就在瞬息之间残酷而野蛮战争,对他来说是刻骨铭心的。
(三)
府城尚如此,府属下县、镇的命运更可想而知。
兴义县的捧乍距县城44公里。它是明代普安军民府十二营之一,在清代被设为兴义县的一个“汛”,有军看守。由于特殊地理位置,它不单是黔、滇、桂商贾云集之地,更是兴义府属下的一个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咸同年间,捧乍汛和兴义府城一样,城池屡遭攻陷。在此期间,据史料记载。孙清彦至少在捧乍到过或住过三次。
第一次即同治元年(1862)9月,赵德昌军从兴义府败走西逃,先进兴义县,后又退捧乍汛。不久赵德昌绕道罗平回省城,被请委的署理知府孙清彦只有靠地方团练留守捧乍张家营盘。
第二次是同治四年(1865),也就是跋文中提到的“忆余乙丑秋偶临”这一年,正值官府与义军“停兵议抚”的片刻,孙清彦巡视了捧乍汛,察看了那里的地形和军事。
第三次是同治七年(1868)九月,就是书写“西南屏障”的这一年。这时孙清彦不在兴义,而是任郎岱同知。来此,是应刘官礼之约到兴义县城,顺便到捧乍。
可以看出,孙清彦署理兴义知府,由于战争,并没有好好在兴义府(安龙)署理府事,从同治元年到他离任的同治三年,他更多的时间是在兴义县,而不是在府城安龙。他不仅同兴义县知县陈聘儒关系极好(在兴义马岭营上寨留下“祥凝紫气”石刻署的知府和知县的名),更与兴义下五屯刘氏兄弟刘官箴(字鸿魁)、刘官礼(字统之)结下生死之交的友情。以至于在战后的同治十二年(1873)又专门到兴义县,为刘官礼重建的笔山书院写下《学书枝言》,刻成四碑,立于书院内,成为镇院之宝。
而捧乍汛,则是赵德昌军退败在兴义的最后一个据点,也是孙清彦作为知府能以留守在兴义的最后一个据点。在这里,他借助于陈聘儒以及刘氏团练得军事力量,发展壮大,最后获取了记入史册的收复兴义府城的胜利。因此,孙清彦对捧乍是情有独钟的。
(四)
三年时间里,孙清彦不论在兴义府、兴义县、捧乍汛,所看到的,都是血雨腥风、尸横遍野的野蛮杀戮。在此以后,他调任都云知府独山知州、郎岱同知、安顺知府,也都遇到同样的战争与杀戮。这不由得使他思考:是什么原因导致这场民族与民族、民族与官府如此残酷战争?怎样才能化解这些错综复杂的矛盾,实现边陲的安宁和稳定?因此在同治七年(1868)再到捧乍时,应诸生之邀,要这位书画家留下墨宝时,他已意在笔先,一口气奋笔疾书,写下“西南屏障”四个大字及244字的跋文。
跋文简洁精炼。开头是聊聊数语,勾画出当时战乱局势。孙清彦借捧乍诸绅民在“官失文武、兵食两乏”的危机下,仍“同心效死以守捧乍孤城的精神给与了赞扬。可是“内山外河,垣堑天成”的地理优势在这种乱局形势下都没用了,这是“不信不立”的根本原则都不存在的缘故。过度强硬的政策必然会产生背离,如果这样下去你们只会自毁江山。幸好现在有人出来支撑危局,想让捧乍重新昌盛起来。那从现在起,只有“官民合一,上和而下应”,“藩篱”才能永固!从“阳极而剥,乃自毁长城”到“官民合一,藩篱永固”,这一反一正的事理看出孙清彦跋文立意。进而从“灵武失而明亡,睢阳守而唐兴”也是一反一正历史事件加引证,得出边城得失的缘故,是最清楚不过的道理。也是田单以即墨二城作为收复齐国之根本。所以题上“西南屏障”大书深刻,附上几句话,目的是告诫以后在这里为官的人。
无疑,“西南屏障”正是孙清彦力图让边垂安宁和稳定的理想追求;而跋文则是大声疾呼:要使西南成为大清王朝的坚固屏障,“官府”最需要做的是取信于民。阳极而剥,就不能做出违背人民意愿之事。只有“官民和一,上和而下应,岂不永固藩篱耶?
孙清彦书写“西南屏障”的立意表达,并非突发奇想,而是经历战争和杀戮后的深思熟虑。这与他在此后书写的《郎岱木城碑记》中“所恃,在官民相固一心耳。”“境内一心,使匪无隙可乘,以固边厥焉。”的观点完全是一致的。
“西南屏障”及跋文反映出孙清彦作为“知府”的治国治民思想,这种思想中的很多闪光点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极其可贵的。直到今天,当我们再读它时,会感到孙清彦的这种思想仍在闪光,会对少数民族地区处理好各种关系的重要性有新的启迪。这,或许就是《西南屏障》的历史价值。
注:
【1】以上两段引言,摘民国《贵州通志。前事志》第三卷856~857页《南笼访册》。
【2】引言摘民国《贵州通志。前事志》第三卷887~888页《纪略》。
【3】引言摘民国《贵州通志。前事志》第三卷999页《兴义访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