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女孩

静芷挺着五个月的孕肚,牵着她的女儿露微走在小区里的石板小道上,周围遍是高树茂草,装修高档的单元楼隐藏在层层绿叶后面。她结婚一年,换了一份更好的工作,还终于从近郊的廉租房里搬了出来。父母和岳父母合力帮她和丈夫平川付了一套两居室的首付。此刻,她感到她迎来了从未有过的新生。

她们停步在5栋楼前,女儿露微有些胆怯,她那小小的手紧紧揪住裙子的两侧,不停揉搓,眼睛死死盯着单元楼门口的玻璃门。透过玻璃门,她能看到电梯指示灯反射在地板上的红光,一闪、一闪的。她的心里装满了惧怕、愤怒和不解,好在一颗花皮球滚来,及时阻止了她要尖叫起来。

一颗花皮球,属于另一个小女孩的。

她们的身材很像,露微的皮肤要比她的更白些,但不如她的眼睛大,有神。

小女孩走到露微面前,弯腰抱起了花皮球。此时她的妈妈带着怒气从她身后追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一遍。她的妈妈对待静芷倒是很客气,连连道歉,说着“对不起,没有伤着你的孩子吧?”

经过几轮问答,静芷惊喜地发现她们是自己的邻居,于是也互相知道了对方的名字,拿花皮球的小女孩叫安然,她的妈妈叫湖汀。

两个“大人”在聊天,聊成了两棵不肯移动的大树,“树”下的安然向露微递上花皮球,示意她到旁边的小公园去玩。

露微喜欢五颜六色的东西,花皮球成了她们之间友谊的开始,她们每一年生日都许愿要和对方永远在一起;也是她们两家人友谊的开始,如果有必要,他们可以互相托付保险柜钥匙。

……


蒋曼格喝光了橙汁,把空玻璃杯放在床上小桌上,玻璃杯壁上粘着许多橙肉的残留物。许风鸣听到房内的声音,自觉地进来要收走玻璃杯。

“今天宝宝很乖。”蒋曼格摸着身上隆起成山丘的小腹,难得笑眯眯地对许风鸣说。

风鸣拿着玻璃杯,看着自己黑发雪肤的妻子,那双盈盈的眼睛让他很是怀旧。他在床边坐下来,多和她聊了几句。

怀孕之后的蒋曼格性情大变,时常因为洗衣液的盖子没有扭紧,灶台上有一滴油而发怒。一星期前,她还拿起烟灰缸砸破了许风鸣的额角,因此留下的伤疤现在已经淡了一半。

“开始写新故事了?”许风鸣握住她的手,看到了电脑屏幕上跳动的键入光标。

“嗯,新故事。”蒋曼格将脸转向屏幕,“是两个女孩的故事,她们从小一起长大,都想当作家,哦,是都想当画家……”她开始给许风鸣讲故事的情节,许凤鸣偶尔点头应声,实际上没有怎么仔细听她说的话。

“你觉得她最后会怎么样?”

“谁?”许风鸣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她总是对自己的故事非常执着,不让任何人插手过问。

“那个活下来的女孩子。”蒋曼格见许风鸣一脸茫然和紧张,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她是个小偷。”

“哦……哦,那她应该把偷来的东西还回去就好了。”

蒋曼格“啪”地一下合上了手提电脑,脸上的笑容尽然消失,“出去。”她无比冰冷地命令道。许风鸣脸色一变,急忙拿着玻璃杯子就走出了房门。蒋曼格看向飘窗,雪白的纱帘被窗外的风撩拨着,拂过花盆里盛放的栀子花。蒋曼格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充满了栀子花香,她放松自己的身体,陷进柔软的靠枕里。


蒋曼格渐渐睡着了,她梦见自己成了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熊,背上的毛被剃光了。她被女孩放在不再问津的玩具架上,那是一个很高的架子,可以俯视整个房间。

女孩有着牛奶一样的皮肤,五官很小,但表情可爱。她很喜欢粉红色,地上铺着粉色的地毯,床上也铺着粉色的床单,她想睡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地毯上放着一个玩具房子,每一个零件都可以装卸,玩具房子的主人是一个玩具女孩。女孩操纵着玩具女孩,在玩具房子里生活着。她教她打扮,跳舞,唱歌,和别人约会,她让玩具女孩过上了她的生活。

接着,房门被打开了,走进来另一个女孩,蒋曼格没能看清她的脸。这个女孩没有参加到房间里的游戏,而是坐在床上,抱着枕头。过了一会儿,两个小女孩一起坐在床上聊天。后来的女孩将枕套拆下,套在了对方的头上。她死死地摁紧了枕套,直到对方的手脚不再动弹,就将她拉到地上,藏进床下。

蒋曼格梦见了整个过程,包括她是如何代替床下的女孩收拾好了玩具房子,乖巧地躺在床上,假装睡着,等着妈妈来将她叫醒。

蒋曼格从小小的谋杀案的梦中醒来,脸色比睡前更加苍白,肌肤在透进来的旖旎夕阳下几近透明,她意识到自己在一开始就不该要写下这个故事,她不知道这个故事将会如何结束。

她不知道她不断从恶梦中醒来,却依旧没有离开过梦境。


到了四年级的尾声时,安然和露微已经认识了快四年。春天过去,小区外路旁的石楠树依次开花。这条行人们只想速速通过的道路,是她们上下学的必经之路。

“她又给我报了一个芭蕾班。”露微捡起道旁的枝条,猛地跳起,甩手扔向石楠树,打落不少花来。“上次的那个办法根本行不通。”

“这次你不要再陷害老师了……”安然紧紧抓着双肩包的书包带,跟在露微的身后走着。

露微突然回过头来,将脸凑近她,低声说:“我想到了……你替我去上就好了!我会跟你一起去,等你下课,好不好?安然?你不会不答应我的。”

安然叹了一口气,也只能点点头。她就是这样学了两年的芭蕾,一直到六年级。也是从这天起,露微发现了这个“秘籍”,并将这门武功练得巅峰造极,让她能够阳奉阴违地和她的妈妈静芷对抗。这都多亏了有安然在她身边,她们就像彼此的影子,也像彼此的镜子,在对方身上看见自己,在对方身上获得自由。


安然记得六年级的时候,静芷让露微参加一个舞蹈比赛,直到比赛前安然都紧张地不得了,生怕自己顶替露微上舞蹈班的事情暴露,其结果不仅露微会被妈妈责骂,她也会从此不再被静芷喜欢。

但她不怕被自己的妈妈湖汀责骂,因为到最后,激动落泪的都会是湖汀而不是她。湖汀会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用颤抖的声音对她说:“安然,你一定要努力,一定要比妈妈还努力,这样才能活下去,过上好的生活。”从安然记事起,湖汀就总是用这样的姿势抱着她,一边哭一边重复差不多意思的话。只不过有时候是安然做错了事,有时候是为了保护她,从喝醉酒的爸爸手中。

于是,当露微抱怨静芷对她有多么苛刻的时候,她总会在心里想,人为什么不知足呢。露微拥有一个这么漂亮,又爱笑的妈妈,不像自己的妈妈,总是愁云惨雾萦绕眉头。她的爸爸是那么温柔、体贴,不像自己的爸爸……

想到这里,安然记得自己是头一次在露微面前哭了,她非常后悔当初答应了露微,甚至想要主动告诉静芷这件事,以乞求她的宽大原谅。露微见她哭了,大声地安慰她,将嘴巴撅地很高:“没出息,你怕什么,到了那天我自有办法。”

露微的确成功帮助安然躲过一劫,在比赛当天她爬上了后台的灯架,从上面狠狠摔了下来,摔碎了脚踝。这样一来,露微也再也不用上芭蕾课了,安然也还是静芷心中那个乖巧、懂事、聪明的小孩,比她自己的女儿还要好的小孩,安然还会收到静芷亲手做的饼干,亲手挑的的衣服,还会听到她叫她的名字。

但是看着露微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安然不知道哪个更糟,是露微受伤,还是她被静芷讨厌。

“我现在才知道我有多爱你。”安然坐在病床边,捧着露微的手,又哭了。

露微的眼角狡黠地弯起来,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疼似的,很神气地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安然如果知道这不是露微最后一次住进病房,她一定不会哭得那么用力,把自己的眼泪哭干了。

……


蒋曼格按下文档的保存键,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将手伸向里面的一包烟。触碰到冰凉的包装,她缩回了手。为了怀孕,她花了很大的精力戒烟。

许风鸣恰好在这时走了进来,她条件反射般重重关上了抽屉。

“没事吧?曼格?”

她僵硬地摇摇头。

“我送你去吧。”许风鸣拿来她出门时要穿的衣服。

“去哪里?”曼格拧着眉,像她的母亲。

“去医院啊,每个月十五号,你不是都要去看你那个发小吗。”

“哦,对,我正要起来。”她支支吾吾地说着,许风鸣扶着她坐起,帮她穿衣服。

上了车,曼格将头靠在车窗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和树影。

“你对她真好,这么多年了你一直都去看她。”许凤鸣开着车说。

“嗯。”她抬起一只手托着下巴,手心捂住嘴巴。她想,可以的话她甚至愿意代替她躺在那里。“她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她的声音不清不楚地传来,剩下的“我”字还没出口就被扼止在急刹车里。

当她看清车头站着的人时,她匆忙下了车,差点是滚下去的。车前的站着的是她医院里那发小的妈妈。尽管上了年纪,她的身材依旧挺拔,穿着得体,手腕上带着珍珠手串,圆润美丽。

“静阿姨。”安然见到她,脸上都有光彩起来。

对方倒是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噢!是曼格啊,阿姨经常想起你,你是来看微然吗。”


故人难得重逢,许风鸣和曼格约好接她的时间便离开了。病房里只有静阿姨、曼格,以及躺在床上,靠管子和机器活着的微然。两人坐在病床的两侧,开始聊起了家常,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曼格在听她夸耀自己的丈夫、女儿,夸耀他们获得的“成就”。

微然是在念初二的时候出事的,那以后没几年,静阿姨为了让她的二女儿煦然念省重点,举家搬迁到了省会城市。她给曼格看煦然的照片,模样和微然很像,但比她看起来要更完美。照片上的煦然或是被同学簇拥着,或是穿着芭蕾裙在跳舞,或是在拉大提琴。煦然的表情完美,动作完美,最重要的是,她是活生生的。

照片让曼格感到苦涩,静阿姨察觉了这一点,及时收起了照片,扯开话题又聊了几句。

只是临别时,话头还是没离开煦然,“她今年十九岁了,拿到了美国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我去陪煦然读书呢。等到了你肚子里的宝宝出来,一定要通知我回来。”

送走了静阿姨,曼格抬手摸到脸颊一片冰凉,十多年过去,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站在病房门口,侧身对着病床,恶狠狠地说出了一句:“你瞧,现在的你才是没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微然安静地睡着,回答她的是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


改变大约是从露微出院那天开始的。安然和露微在病房里自拍,照片上的露微可以说是蓬头垢面,白皙的皮肤从优势变成了她的缺点,露微看到照片时,捂着脸大叫一声,扑到安然身上抢她的手机,狠狠把照片删掉。

露微的脚踝长好了。由于爸妈要到乡下去照顾外婆,安然甚至在她家小住了一段时间,也补回露微住院时,她们没能一起度过的时光。露微的房间是她的奇妙乐园和禁绝之地,她在这里找到了各种颜色的口红、能让短短的睫毛变得卷翘的刷子、露出肩膀、背部、大腿的裙子、帮助自己持续踮脚行走的高跟鞋、修满蕾丝的胸罩……

露微把她当作一个洋娃娃那样打扮。将她涂成夸张的红唇,眼线浓黑,睫毛卷翘,眼皮上闪烁着星辰。露微用几乎不存在的衣服裹住她正在发芽的身体,纤长的手臂像是玉的雕塑一样无暇,后背那隆起的肩胛骨的阴影下,暗示着她断掉的翅膀。

“你从哪里来的这些东西?给静阿姨看到,又要骂你了。”安然不适地调整着夸张的胸罩,忸怩地将领子太松的吊带裙子往锁骨上拉。

“你怎么这么怕她。衣服和鞋子是我自己买的,这些化妆品,是我在医院时认识的一个大学生姐姐送我的。”露微一边说一边拧开三瓶指甲油,蓝色的、粉色的、黄色的,像融化后挤在小小瓶子里的糖果浆。“她说等我好了以后,可以去A大找她玩。她是学油画的!”

露微捧着她的手,轻轻地往她的指甲上刷上粉色,时不时吹吹气,“我们不是想学画画吗,她说可以到她老师的工作室去。学费给我们打八折。”露微说着,抬起头,笑意盈盈地看着安然,“涂好了。”

安然抬手看着自己的指甲,指甲油的气味让她感到头晕目眩。

从一年级认识露微开始,她们做什么都在一起,一起上下学,一起淋雨,一起击退讨人厌的男生,但现在,露微好像离她很远。安然看着她熟练地用卷发棒烫弯头发,熟练地将自己的脸变成另一张脸,她们一直以来都走在同一条进化的路上,可现在,她们突然面临了一个分岔口,且露微领先了她太多太多。


升上初一,露微立即成为了班上的焦点。她性格开朗,能说会道,处事机灵,几乎没有谁会不喜欢她。她的房间开放给了班上的众多女生,她的抽屉总能留下给她的情书,只有去上油画课的时光,是只属于安然和露微的。

“唉,那些想要约我出去的人都烦死了。”她们二人坐在油画室里,露微正往画布上刷着天空,“安安,不如你帮我去吧,好不好?之前不是也这样做过嘛。反正你总不和别人说话,就当是跟他们认识一下吧。”见安然一脸不情愿的样子,露微干脆放下了画笔,拖着凳子来到她身边坐着,像猫一样阻止安然的手臂。“哎呀,不要这么孤僻嘛。就是这样你的朋友才总是只有我啦。”

安然的画笔突然掉在地上,她站起来,双手垂落在身侧紧握成拳。“露微,你不觉得最近的你很过分吗?”

露微也跟着站了起来,笑容僵死在脸上。

“不管你把我介绍给那些送情书给你的男生也好,你跟班里的女生玩得再要好也好,我都不在意,我知道我们会是一直的好朋友。但是这五个月内的你,变得太奇怪了,你变得虚荣,变得很做作,我不喜欢这样的你。”安然紧紧盯着露微的眼睛,看着她因为听到这番话,脸上的笑意凝固,变成愤怒。

“你说我虚荣和做作?蒋安然,你也不想想如果没了我,还有谁会和你做朋友?谁给你的那些好看衣服和口红,你会跳芭蕾还是多亏了我,没了我,你什么都不是。”露微攥紧了两侧衣摆,提高了声音来为自己壮胆。

蒋安然听了她的话,沉默地冲上前去,抓住了许露微的衣领,和她扭打在一起。她们碰倒了画架,打翻了颜料,翻滚在破碎的画纸和混合的颜料之间。她们的校服、手臂、脸颊都染上了难以洗掉的颜色。

“我才不会除了你就没有朋友,记得谢冬阳的情书吗?那是给我的,你以为那是给你的,看你那么高兴的样子,我不敢伤你的心。”

“你说谎!你就是嫉妒我有你没有的!”露微尖叫起来,那软软的拳头砸在安然背后的墙上。

“我是说谎了,我就是那一次对你说谎了!你以为班上那些女生又是真的喜欢你吗?你真应该听听她们是怎么在背后说你的。”安然揪住她的胳膊狠狠地把她甩向一边。

露微的身体像破掉的帆布袋一样瘫在地上,她哭地很凶,身体不停抖动着。“你骗人……”她似乎还有话想说,只是她晕倒在地上,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寂静的空气像是要将这两个人焚烧成灰。

“微?”安然站在离她不远处,看着她一动不动,艰难地吐出这一个字。

露微晕倒在冰凉的地上,原因是脑内动脉瘤破裂,而不是因为她那可怕的愿望。


蒋曼格坐在阳台的凉椅上,手边没有笔记本电脑。她逼迫着自己逼近回忆的峡谷,她的故事马上就要走到危急时刻……她看见许风鸣端着为她冲调好的蜂蜜茶,站在落地窗后进退两难。

“风鸣?”她似乎从窒息中重获了呼吸的权利。

“你还好吗?从医院回来之后,你就有些不对劲。”许风鸣走进来,将蜂蜜茶递到她手里。

“我不想再写作了,如果我能将这个故事写下来,我就不再写作了。”蒋曼格的手指摩挲着杯子边缘,低着头,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小孩。

“为什么?你不是最爱写作吗,你还说你和你的发小都喜欢写作,你不是要替她写下去吗?”许风鸣的说话时就像海风吹过,轻柔绵软。

“但我是一个贼,风鸣。我偷了别人的故事……”蒋曼格张着嘴,没把话说完,她甚至偷了别人的爱人。也许微然说得对,没了微然,她根本什么都不是。

许风鸣只当她是情绪不稳定在说胡话,于是拥抱着她,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打她的头顶。

“如果你真的不想写了,那就不写了,我爱的不是你的书,我爱的是你这个人啊。”

许风鸣捧着她的脸,无比真挚地像她告白,可蒋曼格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微然。


露微送进医院后,安然总是站在门外,比如手术室的门外,比如监护病房的门外,她们的距离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她悔不该和露微吵架。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安然比以往都要频繁地出入露微的家。静阿姨想念她有两个女儿的时候,安然的出现能够让她安心些。露微的妹妹不这么想,她不喜欢她姐姐的这个朋友,因为她撞见过这个朋友从她姐姐的抽屉里拿走口红,拿走衣服,她不知道安然只是想念露微在的时候。

安然很想念露微,她总待在她的房间里,坐在她的床上,有时候会盯着房门出神。好像下一秒露微就会推开门,给她带来水果、蛋糕、牛奶,然后两个人就开始游戏,聊天,把自己打扮成别人。

她一边天真地这样祈祷着,一边又残忍地痛骂自己的这份天真。

露微不会醒来了,医生说的,她很可能就在睡梦中度过一生。日子久了,安然都不知道这是不是露微反抗她母亲的方式——静阿姨要她做一个完美小孩,要她做一个淑女,而她躺在床上的姿势毫无破绽。

又或者她想要证明给她看:没了她,她什么都不是。

安然离开床边,坐到书桌前,拉开了书桌的抽屉,取出里面放置的一沓纸稿。

那是露微创作的一个童话故事。

小小的女孩住在破旧的城堡里,(事实上是他们见无人居住,擅自进入安家的)母亲幻想着有一日能当上贵族,于是对小女孩严加管教。小女孩终于受不了,于是放了一把火烧掉了自己的房间,假死逃了出去。

小女孩在外流浪,她睡在树上,用木头做的剑来保护自己,一开始她和所有人为敌,后来她决定和所有人成为朋友。她和其他人成为朋友,再偷走她们的东西。

小女孩就靠这样活了下来。

渐渐地,小女孩失去了自己的心,她眼前再也看不到任何色彩,她也不再笑,不再希望明天,她一直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她遇见了一个精灵。精灵教她跳舞,为她梳洗打扮,教她认识已经被她遗忘的颜色。小女孩慢慢会笑了,也开始能够模糊地辨认世界的色彩,但她还缺少一颗心。

于是小精灵住进了她的空空的心腔里,成为了她的心。


安然带走了这个故事,并将这个故事介绍给了所有人。安然出版了这个故事,成为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挂在夜空中不再坠落。就连安然的未来丈夫,都是这个故事的忠实粉丝。

安然站在舞台上接受奖项时,站在舞台上接过戒指时,她有一瞬间的疑惑,自己是故事里的女孩,还是故事里的精灵?躺在床上的是露微,还是她呢?就好像过去她替露微做过的无数事一样,就像她想要成为露微妈妈的孩子那样,就像她曾经想成为露微那样……她和露微像是两种紧紧贴合的物质,在漫长的岁月中发生了不可逆的渗透作用——“没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彼时蒋曼格将自己关在房间内写作,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将故事推进下去。她看着电脑上的光标闪烁着,停在那句“没了我你什么都不是”的最后,感到胸前揪心的痛。疼痛像长了脚的怪兽,在她的胸口处跳上跳下,顺着她的背脊爬到她的腰间,通过到她的手肘跳到她的肚子上。她的肚子很痛,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出生。

怀孕让她的动作变得笨拙,让她的精神变得不稳定,她想哭,想要大喊,想要大叫,但一切都只能在脑子里进行,她必须看起来波澜不惊。

“风鸣……”她发出微弱的声音,从房间里匍匐着来到客厅。

许风鸣赶紧将她送往医院。


经过两天一夜的痛苦挣扎,蒋曼格终于迎来了破晓后的黎明。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宝宝,红红的又皱皱的小宝宝,安然破天荒地又流泪了。

体力恢复了之后,曼格才知道她是在微然住院的医院里生产的。她趁着许风鸣在月子房里打瞌睡,溜到了楼下许微然的病房里。

许微然在这里睡了十三年。蒋曼格想到自己楼上睡了一星期,就好像她们两个还睡在一起那样。她帮着微然整理了不需要被整理的头发,突然想起了睡美人的故事——一个真爱的吻就可以唤醒她,而这么多年来,她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不再是那个跟在你身后的女孩了,”蒋曼格想要贴着她的脸说,“我不用再羡慕你,不用再成为你,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家庭,我会把你的故事还给你,以后再不写作。”

蒋曼格俯身在许微然的耳边,“现在我可以承认了,”她逼迫自己写下这个故事之后终于明白了,“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但你待在我的梦里太久了,微然,我们都要做出改变。”

她轻轻在许微然的额头上留下一吻,起身的同时顺手拔掉了呼吸机上的管子。病房里警报轰鸣。护士和医生一齐涌了进来,竟没人注意到曼格正在往外走。

“安?”

恍惚间蒋曼格似乎听到了许微然的声音,她立即回头转身,看到听到的只有护士和医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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