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钱,房子只有外面刷了白石灰,里面是泥混着草末抹的,其实也不平整,而且也显得黑乎乎的,晚上灯点着都不亮。村里很快又拉了电,整个村子都亮起来了,小四东跑西跑回来报告说别人家更亮,真的,地上有针都看得见。但是家里人还是很满意现在的样子。
也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堂屋的桌子都不知多少年了,油光可鉴。新打了一张床和一个橱子给儿子,奶奶和爸妈房间里还是以前的古典式样的雕花板床和柜子。
房间分配上,奶奶后来不情愿地接受红梅同屋睡,可是就第三天夜里,红梅自己跑出来,在堂屋凳子上睡了。最后红梅就和腊梅一起住小房间里去了,小四一看,也跑去了,还夹着自己刚捡到的一只小黄猫。腊梅睡睡凳上,两小的就睡临时拼凑的铺上,就是搭个台子,上面铺了板子然后铺些稻草,再铺被褥。夜里被子掉了都不知道,两个人缩成一团,腊梅夜里醒了总要看看,替她们拉拉。
红梅十二岁,偏瘦,妈妈剪的游泳头像个盖子盖在脑袋上,自己把刘海修成了斜线,单眼皮,颧骨略高,一看就是个有个性的。奶奶说她时都是恨声:“那个犟脾气犟嘴的,以后到人家是一房好媳妇。”桂兰不爱听,但不能再去抢嘴婆婆,只好又说红梅,红梅经常边往外跑边噼里啪啦辩白。
这个家里,两个小的经常挨骂,奶奶骂得最多,挨打的只有红梅,奶奶打,妈妈打,连好脾气的爸爸也打。多年以后,连隔壁的姐姐们都记得。红梅自然心里有气,他们把气都撒在我身上,甚至奶奶一开口,她就要生气,虽然姐姐背地里不知说了多少,就是犟,改不了。
回过头想,多大的事啊。她放学回家奔厨房就喝水,奶奶说:“你看看,不做事就会花钱还铺汤喝水的!”红梅二话不说,刷,拿水泼到奶奶前面,砰地放下碗,又一阵风跑掉,躲掉奶奶的拐杖。回头晚上又不收衣服,或者不收某些人衣服,还振振有词,说:“都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自己去收?”被呱噪得不耐烦,疲惫的爸爸或者妈妈就动手了。奶奶说:“可恨的是,你打她她也不哭,就拿眼瞪着你,不吃不喝。”到是小四抱着她哭,抱着父母哭,哀求着不要打姐姐。
红梅觉得奶奶和父母都维护着那个哥哥,姐姐做田间地头的活,还有家务。有点空闲就给小鞭炮厂做鞭炮筒子,赚点零花钱。妈妈常常唠叨,儿子也大了读书或者成家都要钱,姐姐也要攒钱准备点嫁妆。所以他们希望红梅多承担些家务。除了红梅没有人觉得哥哥应该做家务或者跟他们一块下地干活。凭什么,凭什么我要给他洗鞋洗衣服。红梅挂嘴边的话,也因此挨骂挨打。
腊梅在小四出生那年就没有去读书了。因为奶奶天天说,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呢。妈妈话里话外也是家里没有钱,弟弟有本子有笔,她只能用他不要的,弟弟做作业他们陪着,夏天赶蚊子,冬天热水热被窝。她回家先得做家务,晚上又被讲浪费灯油。
小四出生的时候又分田到户了,妈妈坐月子,只有爸爸一个人忙里忙外,奶奶用拐杖顿着地,生气地说:“做的做死了,养一堆没有用的,都没个人心疼,花钱倒有人!”腊梅就请假在家帮忙,后来就再没有去学校了。
有时候她想,要是小四是个男孩子可能好些。也没有用,困难还是在的。
隔壁的云霞去乡里厂子上班了,听说一个月有几十块。有自行车,夏天穿白的确良的上衣,配个黑裙子像城里人。腊梅一天才几毛钱,家里家外,田间地头都有她,事情总没完没了,一歇下来,奶奶就说风凉话:“偷懒卖滑的,以后你娘老子被人家骂死。我是小脚不行,不然我自己去做。”让她如坐针毡。阴雨天,妈妈坐旁边,帮她整理捆扎时也絮絮叨叨:“以后没有嫁妆会被婆家看不起,就像我一样,一辈子被婆婆捏住了。”
烦。
十八岁的腊梅圆脸,不像别的姑娘那么白皙,脸上呈深红色,又黑又粗的发辫,她的身材也健壮圆润,一看就是能干的农家姑娘。她并不以此为荣,她羡慕隔壁的云霞,白净瘦削,偶尔太忙才下地,像个城里人。在她旁边一站都有点自惭形秽。云霞有个姑姑,真正的城里人,白净,微胖,站在这里,周身发的光都逼人的眼,一看就知道不是这里人。真的心里羡慕。
腊梅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大沙河上游的一个百年古镇,街上都几层的楼房,临街的是木质楼房,窄窄的门面摆着吃的,喝的,衣服鞋子杂货,一家接一家,里面好像是幽深的院子住着人家。女人们穿着简单好看色彩亮丽的衣服,把头发挽起来,露出白皙细腻的脖子,很有女人味。大方地招呼来来往往的人,做着生意。
自己大概一辈子要与泥土和灶台打交道,像妈妈一样,生了几个孩子,好像都不怎么喜欢一样,妈妈和她妈妈一样吗?忘记了外婆什么样子了。
村子里人都夸腊梅能干,懂事,以后不知会是谁家的好媳妇。人家嘴里的好媳妇跟奶奶嘴里的完全不一样,腊梅羞红了脸,虽然不明显,自己知道脸上发烧,会是谁家呢?
眼前有双含笑的明亮的眼睛。腊梅心里又喜悦又酸楚,没有人会知道她的心里藏着一双男孩的眼睛,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那个男孩子是云霞哥哥,云飞的高中同学,假期来玩时跑错了门,瘦高个,一身天蓝色的衣服,头发短短的立在头上,带着眼镜,一见腊梅,赶上来笑着说:“我猜,你一定是云霞。”腊梅心里一下子被那双眼睛照亮了。他走的时候门口遇见了,他又特意谢她,眼睛都是笑,笑说自己的冒失。
腊梅知道,仅止于此而已,可是那双眼睛嵌进了她的纯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