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从何时起,那株柳木扁担就已经立在灶窑门口的墙角了。
听爷爷说,做扁担要用柳木的,按理说是竹子的最好,可是家乡这地儿不长竹子,桃木杏木这些木头里面,似乎是柳木的更牢固。所以啊,家家户户仿佛是都有这样一株柳木做的扁担。
一个家的风风雨雨,似乎都有一两种物件儿能够穿插其中,想起它,就仿佛恍然想起逝去的几十年的光景。在我看来,这株柳木扁担就很合适了。扁担的造型并不算精致,甚至还有些粗糙。曾经被削地发白的柳木,已经有了污泥拖带风雨洗礼后的泛黄颜色。表面上还有些曾经打磨过的刀印痕迹。铁钩子已经断过两次了,还有些生锈,然而碰撞的声音,仍然清脆,清脆的似乎一下能让我想起那些年。
哪些年呢?这可能得从我小时候说起。按理儿说,应该是从这株扁担的出生说起,可是我并没有亲眼见过,从我的笔下写出来似乎并不妥当。所以还是听我讲吧。
从我记事起,长年奔走的地方,似乎总是那么几个:猪圈、牛棚、鸡窝、场、还有一个井坊。那时候,我的个子并不能撑起一株扁担加两桶水的高度。常见的是,我总是跟在爷爷后边,或是母亲后边,亦或是跑在他们前边。看着他们将用扁担将两桶水担起,走完曲折的小路,接着反复奔涌…直到装满水缸。大人们的注意点,仿佛总是水桶中、或是水缸中水的高度,亦或是路上水洒的多少,甚至会注意我有没有摔跤,却常年忽略掉扁担这个忠厚的老工具。可是我总在想,究竟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够长到能撑起这扁担,这一想,仿佛时间又快了许多。
后来,我搬去了城里读书,县城老家这短短的距离都快要无限放大,更难耐去井坊挑水。那时候,我仍然渴望能够撑起那扁担,挑起水桶。星星般的荣耀附加在我身上,得意的眼神,快乐的深情以及抿起的小嘴仿佛都在宣告我的成长。事实是,无论我何时去试图抓起扁担,身后的母亲或是爷爷都会无情夺走。成长之梦破灭后,我仍不予放弃,纵然当时的身高无法挑起水桶,我仍旧将铁链反方向缠绕,挑起空桶,得意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我读初中了。家里的井坊成了我少去的地方,偶尔去似乎也只是过年的时候,去烧炷香,烧张表,完了快回去。扁担似乎也退休。井里的水时常污浊,那时候吃水似乎都在窖里。盛入雨季的雨水装满一窖,能够保证一年的饮水。所以似乎是再也用不到扁担这个老家伙。爷爷并未忘记扁担为家里做的卓越贡献,刮风下雨都将其收放在屋中,铁链声依旧清脆,只是我,好像再也不会刻意去用能否挑起扁担来宣告我的成长。那时候,青春年少,仿佛一切,都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读高中后,家乡都成了口中时常谈起的话题…扁担这个老朋友似乎都被我遗忘。事实上,扁担都已经被全家人遗忘。村子里通上了自来水。扁担被水龙头替换,一开阀门,水流声都盖过来自家人满足的笑声,那一刻,爷爷默默地将那株柳木扁担放在了窑洞里,放在了最里面的角落。那一刻,宣告遗忘。
不知不觉的,我已经成了家里个子最大的一个,撑起扁担变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就算挑起两个最苗条的水桶,我依然能够来去自如。然而我却没有真正尝试过。父亲在老房子的边上盖了新的四合院子,搬进新家,淘汰了老家具,老衣柜,老电视机老自行车,甚至连旧时穷苦的回忆都淘汰掉。谁都没能想到还有一株柳木扁担已经立在窑内好几年,更没想到,淘汰了那么多的东西,会将这个老朋友重新撑起,仿佛找回了逝去的青春。 原因是,新家还未接到自来水管,所有的饮水都要从老家的水龙头中接到水桶,再挑到新房子的水缸中。如此看来,似乎真的是,回到了十年前…
这时候我已经读大学。那日突然听见熟悉的铁链碰撞的声音,爷爷又挑起了水桶,去老房子接水已经成了每日的必修课,就像十年前那样。而我这时候已经接过了这株扁担。身旁没有了家人的阻扰后,这株扁担已经默然被赋予了我成长的意义。奔走井坊,撑起水担院子撒欢,跟在母亲后面数着水滴…那些被我称作陈年旧事的旧事,奔涌在脑海里翻腾后,又一面捶打在地底,通过我细小的脚趾,流入我的心间,我怔了又怔,眼前的铁钩摇晃着、嬉笑着、又似乎嘲笑着,我这惶然度过的十年光阴…
担起水桶,我的肩膀告诉我柳木扁担的坚硬,坚硬到能够研磨破我的肉皮,刺痛在我心里。我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这株扁担要告诉我什么,还是想要教育我什么。反正当下在我眼里,它已经成为一位长者,一位老者,一位捋着雪白胡子坐在井坊边胶泥上的智者,我能做的,便是忍住剧痛,拖起沉重的步伐一回又一回的挑水,似乎在接受扁担的指引,或是失礼的话,拿一块毛巾垫在肩膀上,别的,似乎也做不了什么,又似乎是,什么也不能做。
年月轮回里,所有的往事都会被一一想起,那些遗忘的,失散的,抛弃的,都会找寻回来。那些年的印记,本以为早已遗忘,可一株柳木扁担就已经轻易勾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富含强大能量的物件躲藏着,隐埋着,遮掩着不让我想起那些岁月,是一本书吗?是一封信吗?还是一支笔呢?还是这座矗立着的老房子? 回忆总是痛苦的,可记忆里,那却是最希望回到的时光,那是最期盼的岁月。
我仍然相信,这株柳木扁担会继续同我经历一些关于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