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的名字不叫苍苍,叫雀儿。麻雀牌的雀。母亲生我时父亲还在邻居桌上推着牌九,奶奶颠着一双小脚穿梭在家与牌桌前,“你媳妇要生了快回家吧。”推牌九的声音如同酒席上推杯换盏,父亲手上动作不停,甚至连头都没回。
“你媳妇生啦!是个女儿,取个名字吧。”
父亲把牌一推,“输了!女儿?果然是赔钱货,还没睁眼就坑了她老子的好牌。”他骂骂咧咧地跟着奶奶回家,“瘦的像个麻雀,就叫雀儿。”
我的父亲是个赌徒,他每次出门前都带着诸侯征战四方的豪气,却每每铩羽而归。父亲好赌,输得越惨反而越发有斗志。
母亲是个被三从四德束缚的软弱妇人,她默默承受丈夫的醉后毒打,无休无止的无理要求,总是顶着一张伤痕累累的脸告诉我女人生来如此。
七岁时母亲让我上街卖花,手上杏荷菊梅变幻,早出晚归,四季过早凋零。折花时花园姹紫嫣红,香气如海,我那个常年遍体鳞伤的母亲,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种下这一片花海?
我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个家。
十五岁那年被父亲卖去红袖招,价格只值二两碎银,转手就拿去还赌债。邻家的少年倚着门框看我,他母亲把他推进房里:“赌徒的女儿你怎么娶得起!死心吧阿娘明日给你找个好姑娘。”
我没想到自己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家,我本以为带我出火坑的会是个憨厚老实的男子。入了这纸醉金迷的楼,怕是再也没有清白的时光。
我在红袖招待了三年,学习琴棋书画,样样不肯落人之下。七夕节那天老鸨把我带到她的阁子,细细打量我许久,嘴角绽出一个奇异的弧度。珠翠花饰,如火红裙。老鸨把一支磨得尖利的发簪插进我的发髻里,“把这支簪子插到你今夜服侍的客人后心,任务完成你就自由了。”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内心有足够多的恨意,你恨把你卖钱的父亲,恨你无力阻拦的母亲,恨自己的出生,恨要你杀人的我。”
“你只要杀了这个人,你就自由了。”经年沉浸风月的女人,语调间带着笃定的诱惑,我偏过头,时辰不早,想来客人是快到了。
客人在画舫设宴,四周华灯高照,如同仙境。宴罢舫外人声渐稀,门外有向我而来的脚步声,我攥紧手中的长簪。那人推开了门,带着满身的酒气朝我扑过来……杀人原来一点也不难,我满手鲜血,那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用春台上的苹果堵住了他呼救的嘴。
窗外是碧波粼粼,门外是看守森严,我提起裙子从窗户上跳了下去,若是就此死了,也是保全了自己的清白吧?
醒来是在一间小竹屋里,那里有一个画师,他给我取了名字,唤作苍苍。门外芦苇茂盛,苍绿沉郁。我觉得是白发苍苍的苍苍,我定能与面前这个笑容温和的男子,白头到老。他为我画过画像,是初见时的红衣灼灼,裙角如鱼尾。可是画像之后的事,我再也记不清楚。
我是雀儿,生下来就知晓前世之事,但是只知道一部分,有始无终,必是遗憾。爷爷临终前留了一幅画给我,是个红裙裹身的美人,他要我去找读画人,那个人会告诉我缺失的记忆。
我向茶馆的百晓生打听读画人,他说从不知道还有这等异人。我带着画走出茶馆,身后有人唤住了我。“姑娘若是找读画人,贫道可为姑娘效劳。”
年轻道人穿着一件半旧道袍,手上捧着藕粉桂糖糕,他笑着告诉我他的徒儿善读画,一定可以帮我。他提起他徒儿时笑的像个单纯的孩子,手上的糕也是为她买的。我把画交给他时深深望了他一眼,他笑容里有熟悉的温和,我甚至觉得,若是我没有喝孟婆汤,一定是认识他的。
像是忽然看见很久很久以前,他掀起红盖头,盖头下美人如玉,可他的眼波温柔却没有温度,凝视着杯盏上的鱼儿出神;红衣美人因病去世,他坐在树下喝了一夜的酒,酒液里泛起银白的月色;熊熊烈火里鱼妖抱住了书生,救他一命,赠他最后一吻……
蝴蝶已歇息,薄薄的翼被风轻易吹皱。思君令人老,转眼风沙埋了我的白骨,隔着远远的忘川河水。纵使他世再相逢,不相识,尘满面,鬓如霜。
我见到了他的徒儿,是个双鬟少女,娇憨可人,白裳红裙,耳边垂着鱼形的玉饰。他说古画有魂,唯有半妖之身才能进入画境。他这徒儿,正是个人身鱼尾的小半妖。
她说那个画师最后和苍苍相守到老子孙满堂,恰如苍苍之名,相扶相依到白发苍苍。至于为什么我会丢失那一部分记忆,或许是因为轮回时喝了一碗变质的孟婆汤。
话说的半真半假,但是我还是选择相信她。从前世到今生,我所求的还是爱与被爱。道士与他的徒儿似乎感情很好,但是道士看她的眼睛里似乎带着愧疚与弥补,若是用轮回的说法解释,他们也不过是在偿还前世的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