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本来是四世同堂。在十三岁之前，祖祖（老家对爷爷母亲的称谓）还在世。她并不是一位很慈祥的人，却在岁月的沉淀中酿出仁慈的性灵。
祖祖最喜欢的是穿一身老式的简单手工蓝布衣。那种衣服是斜扣的，在家乡也只有祖祖一人还在穿。她是我们家乡最老的一位老人，也是老年人中身体最健康的一位，最后却因为一种我们都没有见过的病而离世。而我一直认为，她是被气死的。
早些年，祖祖还能去地里做一些农活。割猪草（她割我们背）、挖土豆、红薯，她都能干。只是，她不喜欢干家务活。婆婆（老家对奶奶的称谓）告诉我们，祖祖年轻的时候，仅一个人要养活爷爷他们五子二女。而男祖祖（对爷爷父亲的称谓）在年轻时候就失明了。一个家的担子几乎在她一个人身上。要强的她也就成了我们眼中的不慈祥的模样。
祖祖喜欢给我们姐弟几个讲故事。可小时候的我们都是爱玩心性，听的人就我一个。她爱讲她年轻时的事情。那时候闹饥荒，一片地连树都没有。给爷爷们做新衣服，也只能一年一套。而她只能穿补巴衣服。天暖还好，冬天连双鞋都没有。大人穿草鞋，孩子几乎一年四季都是光脚丫。每讲到这些，她总是用那干树枝般的手抚摸我的头，然后沉默。
还记得有一次吃面。爷爷把一根两条掉在桌子上，开玩笑的叫我捡起来吃了，我说不要。不知祖祖知不知道面是谁掉的。她说“让你捡就应该捡，在我们那个年代里，每一粒米都是珍宝，掉在地上也要捡起来吹两下再吃掉。哪像现在这样，一碗饭吃一半剩一半”。她不听我的解释，像极了往常她对我讲故事时的语气。当时我很委屈，憋着泪和着面咽下肚。饭后我蹲在台阶的阴影里哭了很久。我开始恨起了祖祖，也恨起了她的故事。
从小，我们一家并不是很尊敬祖祖。婆婆对她有怨言，爷爷也不怎么和祖祖聊天，有时候还会吼祖祖两句。爸爸们三兄弟自祖祖搬到我们家后就在外打工，而我们又不是很喜欢和祖祖玩。现在觉得祖祖那几年很孤独。她总想找点事来做，例如做农活。她似乎总是在向我们证明着她待在我们家里也不是白待的。因为她的儿子很多，却在生命的最后十几年一直待在我们家里。
祖祖不慈祥，她爱向爷爷打小报告，使我们挨打。我们几个小孩都非常讨厌她这一点。但也因为她，我们又少被邻家孩子欺负、爷爷的板子很多时候无法真正的落到我们身上。
我和祖祖的房间只隔了一道门。她在里面，我在外面，晚上睡觉还能听到她的打呼声。虽然声音很大，但是干扰到我。只要我睡着了，雷也打不动，这是婆婆对我的评价。
在她离世的前一个月，我迷上了小说。晚上睡觉在床上还要打着手电筒看，大多数时候我都是看到深夜十二点。那时每晚睡觉前祖祖都会叫我早点睡觉。若她一觉醒来看到灯还亮着，又会叫我早睡，如果我没关手电筒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手电筒一定是关了的。
有天晚上，我依旧看书到很晚。大概到了凌晨一点，祖祖又在叫我，我急忙应着马上睡。然后埋在被窝里面继续看。过了一会儿，祖祖又在叫我，我应着马上睡。又过了一会，祖祖又在叫我，声音有点怪。她叫我去喊婆婆他们，她说她身体不舒服。我急急跑去看她，她已经满头大汗，干黄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婆婆来了后，给祖祖吃了感冒药，可不一会儿祖祖就吐出来了，婆婆也紧张起来了，又去叫来了爷爷。
那晚，家中紧张万分，祖祖几乎吃不下东西。药不行、偏方也不行。第二天，在外的家人也急急匆匆赶回来。七天后，我一个人到地里去给牛割草，突然听到家中传来很大的动静，手也莫名抖了一下。不一会，哥哥就叫我快回家。
最终，我是全家在家的人当中唯一没有见到祖祖死的人。我不明白亲眼见到亲人离开是什么心情，只是脑中已空成一片，一种灰色的恐怖把我笼罩。
回家后只听到哭声。记得这七天中，我时时守在祖祖身边，告诉她，爸爸马上就回来了，让她再等一等，让她见一下爸爸。我知道她很想见爸爸，可就一个下午，一会儿不在，祖祖就走了。这七天又是不是因为我在她耳边念叨才延续的呢？
祖祖去世后我不敢哭。婆婆说，祖祖生前就让我们在她死后不要哭。可她自己的泪却没有干过。
有时会不敢想，祖祖就这样去了。就在最近的几个月，祖祖常常念叨着她快死了。家里人都没上心，没人去听她的故事。那几个月，家中已有点乱，也许她是有所感应的吧！
幺爹问我是不是在恨他。我能恨他什么呢？他已被迫周转其中了。爸爸没能赶到祖祖的葬礼，是全家人心中的一块病。也许此刻爸爸还不知道祖祖已经过世。祖祖去世后，我第一次在大家面前哭是因为幺爹的这一问。我想爸爸，也想祖祖，想他们见一面，想他们都安全。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毕竟祖祖是我们这个村子最老的一位老人。她应该有九十几岁了吧！我和祖祖生活了十几年，这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写在灵堂上面。
哭丧时，看着身边同跪的家人做作的样子，看着外人观看的样子。我觉得我是一个小丑，真正的跪着，不停地哭。是了我想祖祖了。想祖祖穿着的蓝布衣晒太阳的样子，想祖祖安详讲故事的样子，想祖祖教育我们的样子，想祖祖------可我再也见不到那个要强的老人了。
爷爷婆婆说，祖祖是安详着走的。可我知道她是被气死了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心里的石头压下的气。闷在心中的一口气，当希望走了它也就走了。祖祖是被她那过硬的性格害死了的。
已到老年，失去儿子和女儿，对一位母亲来说是多大的痛。而那儿子和女儿又是她生平最疼爱的两个，却在两个月内双双离去。而爸爸，祖祖最喜欢的一个孙子，却因为她死去的儿子，至今没有归家。她能恨谁？怨谁？我是否应该恨她？恨她不愿意再等一会？
亲眼见到棺材放进已挖好的坑里。不知安睡在里面的那位老人你看到了没有，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泪和不舍，是浓浓的悲伤。没有一个人做样子，那些泪不论是什么味道，都是对你的不舍，都是痛啊！
火炮儿还在噼噼啪啪的响。我看到一个烟圈自白烟中飘出，掠过青草、掠过树梢，向东方飘去，越来越远，最后消融在强烈的阳光中。我的眼睛被阳光刺伤，泪水缓缓流下，埋进土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