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梢的柿子(贰)

3.从那以后,秀场后台的玻璃对于大非来说不再那么不可或缺,西山千惠也不再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发呆,或者是隐藏在侧幕听大非唱歌。大非就这样,用国语夹杂着日语,再加一些动作,和西山千惠谈着话,说着一些秀场中的奇闻趣事,二人虽语言不通,但竟能够聊到一处去,西山千惠有的能明白的,会笑,有的听不明白的,看到笑成一团的大非,西山千惠也咯咯的笑着。

窗上的幻影变得真实,晚间的生活却依旧浮华,繁忙的后台与悠闲的客人们就像是这晚间的星星与月亮一样,共同组成了秀场里的这片夜色,就算是有人喜欢有人讨厌,但却日复一日地执拗地重复着,重复着与整个城市相悖的情境。生活就这样推动着每一个人不可逆地前行着。

然而这些繁杂却与千惠没有太多的关系,她并没有很多的秀,也不很懂中文,凤飞飞得了空就会找她来说说话,除此之外,会有一些认识她的人来同她打招呼,偶尔地会停下匆忙的脚步同她攀谈,但左不过就是三五句寒暄的话。她时常一个人站在某个角落里,站累了就找一把椅子坐下。

起初,脑中还会有一些思想的泡泡冒出来,时间久了,连脑袋里都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连思乡都忘记。或许就是这样空空地,她的所有感官也都放松了下来。当一切感官都搁置不用时,被唤醒的听觉就显得分外灵敏。唤醒她听觉的声音远远地从舞台上飘来,沉落在她的耳边。声音原本是自由的,她有选择听与不听的权利,可是这歌声虽然轻柔,只是丝丝入耳、若即若离的几个音符,竟然引起了她无比放松的听觉的强烈震颤。听觉神经猛然地紧绷,她的注意力一下子汇聚到这悦耳的声音中,这人唱的是日语歌,平常秀场里也常会有人唱日语歌,但那些艺人的发音却都差强人意,和他们不同的是他的发音极其到位,甚至有些刻板,字正腔圆却丝毫不会影响音乐的流淌,就像是松枝茂夫翻译的日文版《红楼梦》一样,虽然是极其认真严谨的翻译,但是却丝毫不会以辞害意。

千惠原本已经习惯了时常大脑空白地独坐一旁,这突如其来的乡音生生让她想起了故乡。她想要尽力去捕捉到歌声所引起的每一次空气的颤动,可这歌声却总是在与嘈杂的碰撞中轻轻地飞起、散开,而后缓缓地落下,拢在每个人的身周,微霜沾人衣一般地,波澜不惊地流淌着,并没有多大的起伏,不论是高音还是低音总是那般地疏淡,而心就是在这不动声色中被渐渐浸湿。

西山千惠抬脚向着侧幕走去,台上的舞群人太多,演员们又都穿着夸张的服装,以至于根本没有办法看清台上的歌者究竟是谁,台上的灯光忽明忽暗,终究不甚明朗,台下在相同的灯红酒绿下,生发着不同的故事,声音就在这近乎幻境的声色犬马中飘渺而至。台上的一曲终了,舞群一股脑儿地从台口一拥而下,千惠措不及防地被舞群包围,好容易才从混乱中脱身出来,一抬眼,恰好看到了跟在舞群最后面走下台来的大非。因为灯光太暗,她没能看清这人的长相,只记住了歌声。

起初,千惠以为这声音之所以吸引她,完全是因为他唱得是日语歌,熟悉的旋律和语言让她开始注意这样一个很陌生的声音,但后来,她发现,事实上这个声音的魔力远远超出了她的料想。虽然轻飘,似乎不用什么费力去寻找浸淫在其中的感觉,只是那么几个恰到好处的转音,就再也无法从他的歌声所创造出的境界里走出来,一曲终了,仍不尽兴。

此时她分外贪恋这歌声。整日浸泡在身处异国的孤独中,特别是站在台湾陌生的街头,千惠都会觉得能在秀场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坐着都是一种幸运,现在身边又多了一种声音的陪伴。

她又在秀场认识了一个人,此人只闻其声未识其人。事情总是矛盾的,可喜在此,可悲亦在此——美妙的歌声使得她常常觉得他们相隔不远,当他唱起日文歌的时候,她愈发觉得自己离故乡也近了不少。可声音的传播是那般易被打扰甚至是阻隔,虽然他们之间的阻隔也无非只有后台的嘈杂,但就是这嘈杂,多少次几乎淹没了她,她想将那歌声听得清楚些,却都是徒劳,那歌声就像蛛网轻轻地缠绕在树枝上,只有在阳光下才若隐若现,闪着温和迷人的珠光,令她心驰神往。冷不丁地措不及防地,就会遇到一些人,一些事。

千惠每天都要在秀场中,通过声音去寻找这位“熟悉的人”,寻找、沉醉、再寻找、再沉醉、又寻找、又沉醉,她原以为她就这样陷入到了一种不能也不愿逃离的循环中。但一切都是那么地奇妙又巧合,一位身穿西装的男子在暗夜中的玻璃窗前站定,几个音符从他的嘴唇边掉落,被千惠敏感地捕捉。千惠对这声音太熟悉了,太多次的寻找使得这声波成为了她的条件反射。夜色使得玻璃像镜子一般,能映得出混乱的后台,也能映出窗前的人。千惠从窗上的倒影中知晓了大非的面容,竟不由得感叹,真的是声如其人,她从来没有见过声音与外貌如此匹配的人,只有他那样的声音才应该有这样的身体,只有他那样的身体才配得上拥有这样的声音。但他的身影又不像他的声音那般给人感觉美得过分,温润得不真实,少了些“此曲只应天上有”的孤冷,而是像宋玉笔下的神女一样,是个“意似近而既远”的多情人。她从来不曾想自己竟然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认识大非。

有了画面的声音是多么地迷人啊,每次到了秀场,千惠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寻找着他的身影,无奈,后台太过拥挤杂乱,千惠的每一次寻找都像是一场博弈,她押上了她的所有感官。每次到了秀场,千惠隐藏在混乱的后台中留意着他的声音,歌声如收网般,从听觉开始,到视觉,嗅觉,味觉,触觉……将千惠的感官一步步聚焦在他用声音勾勒出的绮丽世界里。他声音中的景色飘渺旷远,声音在这样近乎幻象中而至。后台的杂乱使得西山千惠只是静静地在嘈杂中站定,就能够将自己隐藏起来,然后寻找着他的踪迹,不用担心被发现或者是被打扰。但千惠依旧要时时留心,他的声音与身影总是眼错不见就消失了。况且并不是每一次寻找都会有回应,很多时候千惠和大非并不是在同一个场子里演出,千惠的寻找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就算是短暂的、没有语言交流的相遇,千惠却发现自己在琐碎的事情中,潜移默化地了解着大非。他总是一身西装,个子高挑,身材瘦削,步履很快,常常来去如风,后来西山千惠才晓得他是在赶场子。一旦清闲下来,他常常会同后台的各色人等攀谈。他的人缘似乎很好,从秀场的工作人员到当红的艺人,都能同他愉快地交谈起来。他五官的线条明明不很硬朗,但认真起来却总会给人一种无可违拗的气场,需要排练的时候,他总会早到,同乐队的演奏者们一一地核对演出的细节,有很多繁琐至极的事物,甚至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的细节,他都要求做到完美。然而这一切只有在被夜色笼罩着的玻璃窗中才渐渐明晰起来。

千惠原以为她会一直在嘈杂中以任何人都不晓得的方式,安静地享受着大非带给自己的听觉飨宴,会没有尽头地重复着一个人的博弈,会一直在被夜色笼罩着的玻璃窗中等待着一切清晰起来。然而他竟然措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们原本素未谋面,但是却对彼此都有熟悉感,只是那说得清道得明的原因都藏在各自的心里,从未与外人道。

                                                                  (暂时截止)


这一次的故事写得我都有些意外,原本准备用上帝视角和大非的视角完成整个故事的叙述,但是莫名其妙或者说很自然地就写到了西山千惠的视角。这让我很措不及防,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办法理清思路,表达出我想要表达的事物,就一直在一个尴尬的地方卡了很久,每天都想写下去,但每天敲出来的文字都是一些凌乱的脑洞,而且最初的最初,在刚刚写到西山千惠视角的时候,我只是想写她通过大非的声音而渐渐了解大非,没想到写到最后竟然和前面大非那一段中窗上的景色联系在了一起。在之前我写另一篇文章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情况,原本自己设定好的情节写着写着就跑偏了。其实明明应该是作者支配着整个故事的走向,但有些时候,竟然是文字随着故事在流淌。不过或许作者与故事本来就是两个个体,相互影响,相互联系,有的时候也会相互排斥。文章就像人一样,或者说自己写的文章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有顺意的时候,也会有淘气的不听话的时候。

说实话,我现在写文章除了付出时间和精力,并不会得到一点点物质上的回馈,以后当我面对生活的时候也不大可能用这个来谋生,有的时候我也会纠结我现在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四年大学生活过后,回头再看现在的生活还能告诉自己,我这四年至少还写了几篇文章吗?况且,我写的东西并不一定有多好,或许看着玩都嫌塞牙。但是渐渐地,我发现在写文章的过程中我所能体会到的各种奇妙的事情(比如前面提到的那件事),还有一些默默地看我的文章,默默地支持我的读者们,这些人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我与他们的联系就只有我的文字。所以,写到这里,我十分感谢每一位愿意看我文章的读者,在我单纯地只为了写文章而写文章的时候,给予我支持,看到逐渐增长的阅读数我很开心。当然了,更要感谢愿意给我留言的小姐姐小哥哥们,从你们的留言中,我能够感受到我的文章竟然也能引起他人感情的波动这让我很是开心。

又说了这么多,一不小心就说多了,可能这一部分比正文的文字还多,感谢诸位的支持。对了,我实在不好意思把我写的东西称作小说,姑且就说它是个故事吧,我就是讲故事的人。

敬请期待……

女为悦己者容,文为悦己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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