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觉得一生很长,长到能看着眼前的沧海变成桑田,而有的人觉得一生很短,短到犹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但不论如何,每个人都会在属于自己的时光里遇见形形色色的人,经历各种各样的事,而等到了最后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一两件事会让人刻骨铭心,让人用尽余下的时间去怀念。
彼时,那个扎着双髻的女孩儿手里紧紧攥着一支棉花糖,一脸神秘地冲男孩笑道:“安生哥哥,你知道云是什么味道的吗?”
年长一岁的男孩撇撇嘴,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女孩嘿嘿一笑,得意地挥了挥手里的棉花糖,“看,安生哥哥,云就在我的手上哦,是很甜的味道呢。”
说着女孩捏下一块,猝不及防地塞进男孩嘴里,男孩先是惊讶,等棉花糖在他嘴里慢慢融化,甜味充斥了他的口腔,他才回过神,看着眼前可爱的小姑娘静静吃完,回头看着他笑的时候,男孩红了脸,连忙扛着小竹竿抬脚就往田里走,女孩见状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
那时正值农忙,田地里干活的佃户们看着这一前一后两个在地里跑来跑去的小小身影都哄笑道:“这林家小姐咋整天追着徐家少爷跑呢,怕不是看上徐小少爷啦。徐小少爷还不赶紧上门提亲去,要不晚了,这小媳妇儿可就没了。”本是一些玩笑话,在年龄还小的他们听来却羞得满脸通红。
徐安生愈发加快脚步,林筠也不甘示弱,涨红了脸追上去,“安生哥哥,你等等我。”,一个不留神她被石头绊倒,看着徐安生越来越远的身影,林筠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徐安生听见哭声,无奈地停下脚步。在她面前蹲下,拍干净她脸上和衣服上的泥土,片刻他转过身道:“上来,我背你。”
林筠这才破涕为笑,胡乱用手抹了抹眼睛,安安静静地趴在徐安生背上。
徐安生起身,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叹了口气道:“阿筠你是不是又偷吃林姨的点心了。怎的这么沉。”
林筠挥着小拳头道:“才没有呢,娘说只让我吃一块,我就只吃了一块而已。”
徐安生一脸不信,这小丫头怎么可能这么听话,想到这,他笑着摇了摇头,缓步朝城里走去。
快到家门口时,徐安生唤道:“阿筠?到家了。”没听见回应,徐安生侧头一看,背上的女孩早已睡去,似是做了什么好梦一般,嘴角含着浅浅笑意。他轻轻跨过门槛,走进林筠的家。
徐安生看见大堂前执卷坐在桌旁的素净女子轻轻唤道:“林姨…”
那女子一看,连忙放下书,走到男孩面前,抱起林筠交给身边的老妈子,她取出帕子,轻轻拭去男孩额前汗珠,道:“安生啊,累坏了吧,来,坐下好好歇会儿。阿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每次都让你把她背回来,回头啊,林姨好好说说她。”
“林姨,没关系的。我力气可大着呢。”小小的安生双手叉腰,一脸骄傲,可下一秒,男孩像泄了气的皮球道:“所以,林姨,您可千万别说她,不然她又要哭鼻子了。阿筠不开心了,我也就不开心了”
女子失笑摸了摸男孩的头道:“你这孩子啊…好,林姨不说她。”
在宣城,徐家和林家是城里最有声望的两个家族。两家毗邻,彼此又有生意上的往来,所以两家关系亲密得好似一家人。
打小林筠就喜欢黏着徐安生,跟着他抓虾捕鱼,光着脚丫在地里撒欢,二人每天都是脏兮兮地回到家,然后就是被家里大人训斥,小孩子总是满不在乎,所谓训斥不过是耳旁风,久而久之,大人们也就随他们去了。
大人们都在感叹:无忧无虑、单纯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转眼间,徐安生已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而林筠也不再是那个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年岁渐长,徐安生和林筠开始去学堂念书,女子课堂下课早,于是林筠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光便是在学堂门口,等着徐安生唤她回家。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林筠裹紧外套,又把围巾缠了几圈,伸手哈了口气,用力搓了搓。没一会儿,徐安生从门口出来,看到鼻头被冻的通红的林筠,皱了皱眉,“阿筠,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先回家?”说话间,他脱下手套,拉过林筠的手,低下头细心替她戴上。
林筠感到手里传来温热,望着垂眸的温柔少年,她傻傻地笑了。
徐安生看着乐呵呵的林筠,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敲了敲林筠的额头:“你自顾自地傻笑什么呢。”
“安生哥哥,你又敲我脑袋,你天天这么敲,我都要变笨了。”林筠捂着脑门,嘟嘴说道。
“你呀,那我带你买糖葫芦,算赔罪,好不好?”
林筠闻言赶紧拉着徐安生快步往前走,“安生哥哥,我们快点儿走吧。”
“慢点儿,路滑,小心摔着。”徐安生轻笑道。
那个时候,林筠最喜欢东街铺子的糖葫芦。他家的糖葫芦糖衣最甜,山楂也最爽口。徐安生总是带她去买,两人并肩而行,吃完了也就到家了。
“沈叔!”两人异口同声地唤道。
“哟,安生,小筠,来,今天最后两串,沈叔特地给你们留着呢。”一中年男子一脸憨厚地笑道。
“哇,谢谢沈叔。”林筠接过糖葫芦,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阳光下,女孩白皙的脸庞泛着暖暖的光,唇边带着孩子气的笑意竟让安生有些愣神。
似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林筠侧头对他笑了笑。
徐安生揉了揉她的头发,掩下眸中黯然。
回家途中,徐安生走在林筠身侧,过了好一会儿,他停下,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道:“阿筠,我…我要走了。”
林筠心下一惊,还未开口,徐安生继续道:“先生同父亲商量说让我去国外研修,这次一去恐怕要过许久才会再回来了。”
林筠闻言,心里空落落的,她强颜笑道:“安生哥哥,无论多久,我都等你回来。等你回来了,我们还去放风筝,看荷花,好不好?还有还有,安生哥哥你要记得,要请我吃好多好多的糖葫芦……”
话音未落,徐安生忽然抱住林筠,闷闷唤了一声:“阿筠……”
林筠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等我...”,徐安生突然压低声音,他放开林筠,神色恢复如常,用手拍拍林筠的头,道:“走吧,回家了。”
“安生哥哥,你刚刚说什么了?我没听清。”林筠追问。
“唔...没什么。”说话间,徐安生嘴角一勾,加快脚步向前走。
“什么呀?”林筠连忙小跑跟了上去。
几日后,码头上,徐安生不停地温声安慰泪眼朦胧的母亲,连平日里严厉的父亲的眼中都含着不舍和担忧。
轮船鸣笛,徐安生踏上阶梯。一会儿,他站在甲板上向父母挥手道别,同时也在找寻着那抹熟悉的身影,猛然间,他看见了熙攘人群里跌跌撞撞的林筠,他皱了皱眉:“这丫头,还是这样冒失。”
林筠朝着徐安生,用力挥了挥手,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徐安生被林筠感染,终是舒展眉头,也对她笑了笑。
轮船渐行渐远,码头上的人也都散了。林筠回头望去,日头西沉,余晖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岸边渔船都已返航,渔民们一边含笑着说着今日颇丰的收获,一边在船头挂起闪着微光的灯。她默然转身,心绪纷乱。
不久,林筠收到一封徐安生自海外的寄来信。信里说了许多零碎小事,但林筠却看着很开心,她觉得她仿佛陪在他的身侧,同他一起听着教授无聊的讲课,在图书馆不停翻着永远看不完的书,或者在露天的咖啡店小憩一会儿。
读完,林筠含笑提笔也将近日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讲给他听。
此后几年里相隔整个大西洋的两人凭着书信往来交流。
又一年冬日,林家一家三口吃罢午饭,林筠坐在火炉看书,心里却想着上次安生来信说明年六月他就会回来,林筠的嘴角不自觉扬起,脸颊也微微泛红,而林父和林母坐在一旁闲聊家常,并未察觉女儿的异样。
林父忽然开口对林母道:“夫人,昨日赵家遣了媒婆来提亲,我尚未应下,不过赵家那孩子也确实不错,夫人,你看呢?”
林母还未开口,林筠就急了,“爹,我还小呢,还没到出嫁的时候呢。”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要不是你还在学堂,我早把你嫁出去了。唉,等明年你上完学了,就嫁人去,不然你可就真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了。那时我和你娘还不被人笑话死。”林父一听就急眼了,劈头盖脸数落了林筠一顿。
林母莞尔一笑,不急不缓道:“老爷,我看呐,安生这孩子就不错,徐家和我们家本就交好,安生和阿筠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彼此知根知底的,而且这样一来,不就是亲上加亲了吗?”
“这,可那孩子不是去英国留学去了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林父一脸为难。
“嗯,这样吧,明日我去问问徐夫人的意思。”林母这话虽是对着林父说的,可脸却朝着林筠微微一笑。
“我...我...先生布置的功课我还没做呢,我先回房了。”林筠满脸通红,急匆匆踏出房门。
“唉,果然女大不中留了。”林父一脸了然。
林筠在房中呆滞了许久,刚才母亲的话不停地在她耳边回荡,虽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是以前林筠一直都把他当哥哥看待,可如今,连林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是怎样的,还有徐安生,他的心意呢?
那天晚上,林筠一夜未眠,她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情。记忆里,徐安生温柔沉静,总是处处护着她,迁就着她,带着她去吃她最爱的糖葫芦,背着她慢慢回家,在寒冷的冬日暖着她的手...林筠心里突然明朗,仿佛有一股暖流,她想等徐安生回来了,她要亲口告诉他,她是喜欢着他的,一直都很喜欢。
可是,林筠没有这个机会了,她甚至都没有等到徐安生回来。
第二天,林母对林父说徐家早已和一户人家联姻,并且他们要搬去上海了。林筠听闻,把自己关在房里,她看着徐安生的信,一遍又一遍,眼泪不自觉滴落,晕开信上的笔墨。未曾想,就这短短两日,就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还未拿起便要放下,也罢,终归是有缘无份吧。林筠把所有的书信锁在箱子里,同时锁住的还有少女的那份情思。
从此,林筠便再没了徐家的消息,也再没收到徐安生的来信。
再后来,林家给林筠安排了一门亲事,对方敦厚谦和,家里与林家也算门当户对。林筠默默听从家里安排,但那个温柔如水的少年永远留在她的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几年后,那日恰逢端午,林筠带着女儿出门置办衣物吃食。
女儿拉着母亲的袖子说:“娘,娘,我想吃糖葫芦。”
林筠低头看了看女儿,复又抬头望着东街的铺子,宠溺笑道:“好,娘这就带你去买。”
忽然,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阿筠?!”
林筠身形顿了顿,半晌才转过身来。林筠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的人,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她眼前。
他瘦了许多,但显得更加成熟刚毅了。
徐安生走近问:“多年不见,你过得可还好?”
林筠拉着女儿的手紧了紧,“一切都好。来,易安,叫徐叔叔。”
小女孩乌黑的眼睛转了转,怯怯地开口:“徐叔叔好。”
徐安生掩下眼眸中的黯然,蹲下身,笑眯眯对易安道:“你好。你和你娘小时候真像。”
听得这话,林筠眼角一酸,徐安生却站起身看着林筠。
林筠勉强笑道:“这次回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谈了一笔生意。”
“你...可还好?”林筠低头,
“...嗯,都挺好的。”
“....”
“阿筠,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徐安生似要摆脱这可怕的沉默和疏离感,匆匆告别。
林筠点点头,在他转身的那刻,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从脸颊滑落。
仅寥寥数言就已证明他们已是如此生分。
易安拉着母亲的手,抬头就看见母亲的眼泪,她慌了,“娘,你怎么哭了?”
“没事,娘只是被沙子迷了眼睛,走吧,娘带你去买糖葫芦。”林筠用手抹了抹眼睛,看着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背影越走越远,安生哥哥,以后你都要好好的。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或许林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徐安生曾向母亲提出向林家提亲,而那时徐家因为一桩生意濒临破产,徐父无奈之下答应和世交联姻,以此支撑徐家不倒。而徐安生是在回国后才得知这个消息的,他本想遵循自己的内心,只是当年近半百的父亲跪在他的面前时,他不忍,终是妥协。她也不会知道在那个冬日,徐安生轻轻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他说:“阿筠,等我回来,娶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