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兰思 图/花瓣网
致邻家哑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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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叔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哑巴,但是在我们家人眼里,和他们家人一样,都不愿意别人喊他哑巴。从小到大,他都是我们兄妹的“满满”。满满是我们家乡方言称呼叔叔的一种,我的印象里叔叔辈儿的人很多,唯独他,我们才称之为“满满”。这应该跟我们两家的关系很亲近有关。
别人都称他为“毛伢子”,就算现在他应该已经是当爷爷的人了。毛叔是有大名的,只是估计很少用到吧。在我们老家,毛毛(第二个毛发四声)指的是小宝宝,所以,毛伢子毛妹子多半都是那些备受父母宠爱的人才有的昵称。毛叔上面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他是老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应该也不为过。奈何命运待他不公,听说是小时候生了一场病,后来就成了聋哑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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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两家住得是最近的,中间隔了一个小山丘,小山丘上稀稀拉拉地种了几棵树。透过树的间隙,我们可以看到彼此家门口的地坪。印象里,每次毛叔吃饭,都会端着一个大碗,绕过小土丘,走到我们家地坪里来。他就那样端着碗,站在那里,冒尖儿的米饭上盖着菜,呼呼地冒着热气。他一边用筷子扒拉着米饭,一边和我们说话。
是的,他会说话。
妈妈不允许我们说他是哑巴,说他只是半声哑。事实上,毛叔就是会说不少话的,例如我们的名字,他都会喊,我从小到大,他总是喊我“妹几”,特别亲切,只是发音不如常人那样标准而已。妈妈常说,毛叔对我们兄妹三个,就跟自己家人一样,好得不能再好了。他有好吃的好喝的,从来不会忘了我们家人。我们家有什么活儿,只要他看到了,总会抢先一步上来帮忙。有他在,是不允许别人欺负我们的,有他在,别人也不敢欺负我们,因为他是哑巴,所以很多小孩都很怕他。
这种怕,大约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跟他交流吧。毛叔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大,表情也特别夸张。我想,这应该是他特别想要让别人理解他说的话而出现的本能的反应。和毛叔熟悉的人,跟他交流基本上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不完整的发音,加上手势比划,还有表情,基本上我们就能完成日常交流了。有时候实在有困难,我们还可以写字。
就在上一次我回老家,我和毛叔交流的时候,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他伸出他的左手大手掌,用右手食指在上面写字。我也用左手掰着他的左手,用我的右手食指在他的手掌上写字,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写过的一样。只不过,那只手掌,如今已是一层厚厚的老茧,呈现出土黄色的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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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叔有他自己的喜和乐,他也特别喜欢和我们分享。我记得小时候,他每次和父母吵架生气了,都会气鼓鼓地跑到我们家,向妈妈连说带骂地诉说他的委屈。每当这时候,妈妈总是抓住他不断比划的手,在他面前连连摆手,劝他不要生气。然而,在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们兄弟姐妹四五个,只有他哭得最伤心,以至于在奶奶下葬的时候,他哭得晕了过去。我总觉得,这一定是因为他因为说话太费劲,伤心过度,急火攻心,才一把倒在了墓地旁。
不过,还好,造物弄人,毛叔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人极聪明。没有上过几年学,但是能认识很多字,会算数,算起账来,没有人比他精。小的时候,他跟着他父亲赶着一头耕牛,帮乡邻们犁田。后来,他父亲老了,耕牛也落伍了,他自己开着柴油犁田机继续帮人犁田。农闲的时候,他也会跟着他哥哥去建筑工地上做小工,干起活来和常人无异。后来,乡邻们的田地都被征收了,都流行去外地打工。毛叔也跟着他姐夫一起去了外地灌制水泥电线杆,凭借自己的一双手,还有他的聪明能干,他很受欢迎,独自养活着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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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我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吧,毛叔结婚了,新娘子是从四川很穷的地方来的。刚结婚的时候,毛叔高兴坏了。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去他们家看新娘子,当时新娘子正在看一桌人打牌,毛叔就坐在新娘在旁边。看到我们去了,他高兴坏了,“啵”地一声在新娘子脸上亲了一口。新娘子害羞地嗔怪他啊,他做着鬼脸冲着我们笑。
上帝最终还是垂怜毛叔的,小的时候,有父母疼,父母去世以后,有哥哥姐姐疼,后来,又有了老婆疼。毛叔在外面打拼挣钱,毛婶周周正正地在家勤俭持家,前后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现在女儿已经结婚成家了,儿子也已经参加工作。上次回家,毛叔坐在我的旁边,他指着自己的外套,还有外套里的毛衣,说这是女儿给他买的。举手投足之间,满满地都是幸福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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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过年,我准备回家。我想,毛叔肯定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来家里看我,看我的孩子。经历生活的磨砺,他早已经不像我童年的记忆中那样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大呼小叫了。但是,他还是会看着我,像我小的时候他年轻的时候那样,一脸的笑容,似乎有很多很多话,他说不出来,也无需说出来,因为,我都懂。我一定要看着他喊他“满满”,让他“听”到。
愿岁月,善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