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条狗。
我生长在大院胡同的深处,是老妈收留了我,老妈长得漂亮又孱弱,脖子上系着家狗似的铃铛项圈,那是她的前主人为她戴上的,在她被抛弃之前曾拥有过无比幸福的童年。
这铃铛在她流浪的初期还能发出热闹的响声,但现在已经生锈了,只偶尔会发出与地面摩擦的刺啦声。她常说她的主人是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才抛弃她的,所以她每天的希望就是她的前主人把她带走。
老妈也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自打我出生起,我就被路边的行人唤作“大黄”,那好吧,我就叫做大黄好了,至少人们叫大黄我摇尾巴的时候还能换回来一些食物。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生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垃圾堆里有剩菜骨头,墙根边的排水渠偶尔会有一些干净的水,街道上野狗的头儿刀疤少咬我几次,我就会觉得很开心。
只是,天气快要变冷了。
这几天老妈一直蜷缩在窝里不愿意走出去,偶尔抽抽鼻子,尾巴动一下,慢悠悠地说,【天开始冷了。】
这句话让我有些烦躁。
之前刀疤也对我说过这句话,他恶狠狠地对我说,【听着,小子,天开始冷了,你不能单独过冬,我现在驱逐你无异于杀你,所以冬天这段时间你最好老实一些,离胡同口远一点!】
我不得不听命于他,但是这意味着我不能再站在胡同口,等着过路人分我一点东西吃。
我总是觉得很饿。
我经常在胡同口的路边看着刀疤,他站在我曾经站着的位置,以往喂我吃东西的人们也一样喂他,但他并不像我一样有礼貌地摇摇尾巴。
晚上我穿过低矮的灌木丛和栅栏,回到胡同的深处时,老妈依然蜷缩在窝里休憩。我凑上去,探头进纸箱安抚老妈,她低头靠近我,在我下巴上闻了一下,皱着鼻子道,【你是不是吃屎了?】
我摇头,【今天翻垃圾桶翻出一袋狗屎。家犬把屎扔进垃圾桶,我们却在垃圾桶里找屎,真是气死狗啦。】
【那就好,不要吃屎,会上瘾。】老妈没有听我抱怨,自顾自呢喃着卧了回去。
我倚着老妈卧下,疲惫一阵阵地涌上来。冰冷的晚风吹着我发烫的脚底,我又想起刀疤在排水渠边跟我说的话,忽然有些担忧地问老妈,【天真的要变冷了吗?】
老妈也感受着晚风,听到我问话,她愣了愣,然后有些悲伤地舔了舔毛,没有答话。
二
我以为天冷了只要躲在窝里就好了,我以为冬天不过是这帮老腐朽编造出来,自己吓唬自己的东西,只不过事实证明是我太天真了。
一连几日的呛鼻烟火味儿消散之后,我们迎来了今冬不知第几场大雪。
日子越发难捱了。
刀疤外出觅食时,总能听到传言说哪里的野狗冻死了如何如何,而每当我的脚踩在将要融化的雪面上,我就感觉自己也将要成为传言中的一员。
刀疤也老老实实出去觅食了,不再站在胡同口那里等着路人给他东西吃。他完全像变了一只狗似的,不再独来独往,也不再惹是生非,每天晚上和大家分享找来的食物。
我很高兴能和他友好相处,却在看到他瞳孔日渐黯淡的神色后,开始想念他从前的样子。他现在显得有点儿落魄,耳朵下垂,尾巴也不再扬起来了,走路时颓之又颓,像是连爪子也懒得抬起来了。
【一只老去的流浪狗,简称废物。】他这样说着,眼底流露出悲伤。
当黄昏的残光再一次充斥这片雪掩的胡同后,我们如往常一样动身前往商店街讨食。
可是今天,老妈回来得很早。她默不作声地埋头钻进墙洞,模样十分低落,不论我们说什么,她都一言不发。
隔了很久,我听到墙洞里轻微的呜咽,才发觉是她蜷着身子给后背舔毛。
原来老妈今天讨食的时候,被人假意用肉吸引过去,然后用烧着的竹签子扎了后背。她努力想将掉在地上的那片肉带回来,忍痛一连被扎了五、六下,直到一只巨大的皮鞋落在肉的上方,将它碾得稀烂,她才呜咽着仓皇而逃。
就算是这样,她还是一步三回头,惦念着那和地面沦为一体的碎肉。
我嗅到她毛发上淡淡焦灼的气味,听到她肚子空荡荡的响动,看到她憔悴而困惑的双眼。我想,如果要死,那就是今天了吧。
黄昏渐渐被渲染成浓稠的墨色,冷空气肆意侵略我们的身体,试图冻掉我们的鼻尖。
三
在这样寂静又饥饿的夜里,我忽然看到刀疤舒展了一下四肢,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往外面跑了。
我本能地察觉到古怪,怕他是不是饿的受不住,又到其他野狗的地盘上捣乱去了,便蹑手蹑脚地跟上去。
幸亏他跑得不是很快,出了胡同,我追随他跑出一个拐角,忽然见他站住了脚步,回过身来看我。我吓了一跳,无处躲藏,只好呆呆地凑上前去,在他面前傻笑。
【你的跟踪也太蹩脚了。】他说。
【你要去哪儿?】我干脆开门见山。
【去哪儿?】刀疤好笑地反问,仿佛我在明知故问,【当然是去找吃的。】
这一刻,我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往日的光彩。刀疤扭头再次上路了,我跟在他屁股后头,感受着他尾巴扫过来的凉风,心中充满了安定的力量。
我跟着他一路来到商店街。这里的每一家店都灯火通明,食物的香气从每一个紧闭的门缝中飘出来,将整条街熏得如梦似幻。
刀疤忽然跳到一块空地前,看着地上烧焦的竹签惊声道:【就是这里!】
【什么?】我觉得他莫名其妙。
【拿竹签烧老妈的人就在这里。】刀疤看向我,坚决道,【我得去一趟,警告他们不能这样乱来。】
我赶忙摇头,他现在回去,不是正落入那些人的手心嘛!
【放心吧。】刀疤挺胸昂头,然后高傲地一笑,【我宝刀未老啊。】
话音落定,他扭头返途而去,我无可奈何,和他一起,追寻着空气中的残留味道狂奔而去。
四
我和刀疤找到了打老妈的人。
我们拿出看家本事呲牙低吼,试图警告他们不要试探流浪狗的底线,他们包抄过来,夸张地笑着。
我学着刀疤的样子,面目狰狞地大声吠叫,心中却惶恐不安。
一把椅子砸在了刀疤的身上,一把刀刺进了我的脖子上,我听见刀疤愤怒的撕咬声,插在我身上的刀子被拔了出来,捅进了刀疤的心脏里。
刀疤哀嚎一声,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刀疤死了。
我不知道后来我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咬了一个人,而我还活着。
我靠着老妈讨过来的食物熬过了冬天,只是春天来到之后,我坐在胡同口,再也没有人喂我东西吃了。
人们见着我开始躲着走,小孩子想要靠近我却被大人拉了回去,我经常会回想起来冬天刺骨的寒冷和结冰的排水渠,也经常会想起来冬天里刀疤死后身上涌出来的大量的血,我变得日日惶恐不安,生怕一觉醒来冬天又要来临了。
直到一群人把我带走,关进一个黑不隆冬,都是汽油味的铁盒子里。他们打开铁盒子的时候我本可以逃出去,但是我忽然不想动了。
就这样吧,真的没意思。
我只希望老妈的前主人真的能回来带她走,我曾经和老妈刀疤一起穿过很多个幽深的胡同,一起在胡同口看到过大地上升起的第一缕微光,一起奢望过能活的长长久久,可是冬天也好,春天也好,我已经不想再挣扎了。
我闭上了眼,下辈子,我也要当一条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