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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菲把我从医院接回家里,自己下班后总要接替保姆来精心照顾我,为了使我的生命能延续下去,她基本上没有心思再搞她的设计了。
每天晚上她都要忙到深夜,帮我鼻伺进食,热水烫脚,按摩头部,换洗衣物,打扫床铺,翻身,换尿袋。白天上班,晚上照顾我,整天整夜地忙这忙那,一旦静下来,她就托着下巴出神,好像我说话了,好像我睁开眼睛了,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有时,她会拿起书架上我从前爱看的那些书,读几页给我听,读累了,又给我垫高枕头,打开电视,让我看《新闻联播》,看各种电视剧,放各种音乐给我听,可是,不管她怎样努力,我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无可奈何,凄凄惨惨,她就这样守着一个名不符实的生命,用大量的精力去想象和陪伴他,他却以一声不吭的态度漠然对待她,而且死死地拽着她,怎么也不肯让她离开,她得不到自由,好像也不愿获得自由。
她一个人义无反顾地坚守着这样一种传统的婚姻。事实上,这个婚姻因为客观原因早已死亡,只是在精神上还存活着,这是所谓爱情的婚姻,是曾经的爱情必然种出的树结出的果。
在我这边,我其实很看不惯那个赖在床上不吃不喝、听天由命的家伙,我一直规劝王菲彻底离开他,不要被这个活死人套住。但是,她的心中始终充满矛盾:一会儿她想出去散散心,尤其是看见电视里的那些人卿卿我我的时候;一会儿又看着床上那个曾经的丈夫,想着他的种种不是和种种可爱,又期望他能醒过来跟她说句话,她不忍让他死去,只要他活着就还有希望,只要有希望她就不至于绝望。
不绝望却不一定有欢乐,不脆弱也不一定有幸福。坚强的她白天上班,晚上伺候一个植物人,精力慢慢耗尽,神情渐渐憔悴。
我心痛如麻,拉着她的手,大声对她说:“杀死他,为什么要让这个根本没有真正生命的腐肉继续耗费你的青春,任他去死,他是咎由自取,何必要连带你去受罪!”
她不理不睬,依然拉着他的手,整天跟他谈人生,谈电脑时代在如何进步,谈白天的所见所闻。
太阳出来的时候,她打开窗户让他晒太阳,吓得我心惊肉跳,躲在卫生间生闷气。
要听她谈心的是我,能跟她分享感情的是我,为什么要那么善待一个不生不死的家伙呢?他不过是一具僵尸般的植物人,徒有其表的躯壳。
我决定要杀死他,我用菜刀砍他,用凿子戳他,他在我眼里伤痕累累,血流如注,可他依然无知无觉,超然生死。
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他是真正的不倒翁,是不可战胜的神话:他没有感觉,也就没有伤痛;他没有意识,也就没有是非;他没有思想,也就没有成败。他只是一阵风一阵雨。
他也是最脆弱的对手,任何蔑视加在他的身上他也不会还击,他可以被您养着,也可以被您埋葬,他就是第一性的东西,没有了他,我也不过是飞翔的空气,没有根据地。
“你这可恶的奴隶,我不愿再见你伤害我心爱的女人,她年纪轻轻,你何故要欺负她?”我拿起工具箱里的扳手毫不客气地一扳手敲在他那榆木脑袋上。
他麻木不仁,沉睡如故。
“我才是阿力,别理他,我让你跟我离婚,我签字。”我拉菲菲。
她闪开我的手,仿佛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只海鸥在飞。
我无可奈何又回到床边对那家伙说:“你不配做个男人,甚至不是个人,人总得感伤,疼痛,生气,高兴,欢乐,牢骚,争吵,欲望,而你什么都没有,空有人的身躯,连话都不能说,眼都不能眨,你说你是什么?”
我看见他朝我狞笑,得意忘形。
我气急败坏,又拿起锤子狠狠砸他脑袋,可我听见他无声无息地说:“你走吧,你不是我的对手,你杀不死我!”
“你也不是我对手,有种你杀死我!”我恼羞成怒。
他依然如故,无声无息。
我听见自己在自言自语,我看见自己在镜前攻击自己。那家伙分明瞧不起我,连理都没理过我,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梦。
我无法实现解放菲菲的愿望,我从来就没有想到我会成为她的活地狱,而她还得自欺欺人地说我是她的天堂。——是天堂也是昨天的天堂,现在我已经是她的炼狱,她遭的罪全都是我带给她的。
我难过极了。
走投无路,无计可施,我只能夜夜钻进王菲的被子里吵闹,以图让我心爱的菲菲能在梦中感应到我的声音:“去寻找自由,去寻找幸福。”
“我很幸福,我有他在。”她喃喃自语。
“不,你不幸福,至少你不快乐,你是个活生生的女人,为什么要守着一具僵尸等死?!”我让她自己反问自己。
“不,他不是僵尸,他是人,他是我丈夫。”
“我才是你丈夫,他根本不能代表我,他只不过霸占了我物质的能量。”我继续对她展开心理攻势。
“究竟怎么回事?我如果爱你,拿你当丈夫,就用不着再去找什么男人,你劝我干什么?你就这样想赶走我吗?”
“这也不对,你是拿我当丈夫的,你是爱我的,可我不能给你更多的信息,不能给你生命的动力,而那个躺在你床上的他也不能给你肉体的温暖,我们都不能帮到你,你自然有权利离开他,也有权利离开我,我俩谁也不能霸占你,你是属于你自己的,明白了吗?你是你自己,独立自主的自己,完完全全的自己,你有权选择自己的幸福,不必为任何人去牺牲自己,尤其是这样毫无价值的牺牲更是不值得!”我大声吵她。
她从梦中惊醒,周围一片静悄悄。
我无可奈何地躲到一边,望着窗外繁星点点,等待新一轮的说服工作。
“你太傻了,其实他这种情况死了也不会有人管的,不然医生让你把他带回来干嘛?”我提醒她。
“不,你别说了,他是条命啦!”她捂着耳朵朝我大喊大叫。
我沉默了,难得的怨女。
也许我的确在天有灵吧,那个夏天,就是我出车祸那晚,那个该诅咒的家伙在吸食了菲菲一年多的青春之后,终于衰竭而亡。
“原来,你总有腐朽的时候。”我十分冷酷地高兴起来。
王菲悲悲切切把他送去火化了。
我高高兴兴看着她按我生前在日记中多次留下的遗愿:把我的骨灰——听着,是我的骨灰,不是他的——洒到两江汇合的星海码头,我要顺江而下,去看那蔚蓝色的大海,去和游鱼、海草为伍。
我离开了菲菲,我不愿让她再看见我,我希望我足够坚强,不再去干扰她。我做得不好,白天我可以做到几乎不露面。到了夜里,却总忍不住要去看看她的睡相,怕她受寒或寂寞。有半年多,她常在梦里看见我,我像个幽灵让她牵肠挂肚。好歹,她慢慢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工作上,取得了不错的业绩,更让我高兴的是,她慢慢开始了新的社交活动,朋友逐渐多了起来,不久就认识了他, 那位体面的中年男士,一家外企的高级经理人,一个香港人。
从此,我几乎不再去看她了。白天,我一个人睡在地下室里;晚上,就在这座城市里四处游荡,我不知一切将会如何结束,至少眼下我是看不到我的结局,我总想欣赏到更绚烂的画卷,却找不到更好的频道,我只好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