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不受冰雪影响,但动车还是开得稍微慢了些,时间一长差别便显露出来。快四点半钟时,王小可告诉你:
“本来四点五十分就能到,但现在看要六点了。”
你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但心已在崇山峻岭中穿梭飞越,无暇顾及她的表述。王小可见状,便懂得你的迫不及待、归心似箭了,索性一言不发,安静地陪你观赏风景。
动车逼近熟悉又陌生的区域。窗外,似曾相识的景致一幕幕闪现;耳边,依稀熟悉的地名一个个飘来。你呆呆地望着远方,努力回想当年的境况。
你离家时还没通火车,出山乘的是大巴。延绵不绝的国道远不止“十八弯”,从山顶看下去,像是老太缠的土布头巾,毛边中隐藏着某种秩序。黑夜里,车转急弯时,睡在卧铺上会感到整辆车横移,到了目的地仍有种天旋地转的错觉。两车相遇时又往往错不开车,只好一车仔细靠边停住,让另一车先通过,只是那靠边又靠得太紧,几乎要贴到石崖上去,而通行的车也不得不半个轮胎悬在深崖边。每到吃饭休息的地方(那时不叫服务区),几个迷彩服把铁门一关,不消费个十块八块就别想出门,而司机却和他的朋友吃着免费的腊猪脚。
如今只需五个半小时的车程,但那时要开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同车也有经验丰富的乘客,多数是些外出进货的生意人。他们见多识广,精力旺盛,又跟司机关系搞得好,一路总是说个不停,边炫耀自己的人生经历,边消磨旅途的寂寞。
曾经有段下坡路,刚经过一场大雨,路面湿滑,车开得相当缓慢。大家正在担忧,却听到一位年轻姑娘大喊:
“司机,停车,我要尿尿,都憋死了。”
司机乐哈哈地打趣:
“没厕所尿啥子儿嘛?”
“尿你身上,信不?别当老娘是第一次坐车啊。”
不知当时有多少诧异的眼神投向她,而她却大咧咧地号召:
“走,要尿的都跟我一起啊,尿完好让司机多开一截。”
司机只好在一阵哄堂大笑中停车。乘客鱼贯而出,奔向路旁的树丛,男的站着,女的蹲着,各自解决各自的问题。那种场景,简直不像文明社会的现实。然后回到车上,就有人脸蛋红扑扑的,不适应那荒郊野外的方便。
想着想着,你扭头瞥了王小可一眼。王小可问你在想啥子儿,你就把“姑娘要尿尿”那段讲给她听。她听完后哈哈大笑,然后就那么笑着看你,也不多说一个字,好像她的思绪也回到了那个粗糙而快乐的年代。
动车驶进盆地的中心,四周越来越开阔,隧道越来越稀少,桥也越来越少见了。那一路该经过了多少隧道多少桥梁啊,那些曾经不可翻越的高山、不可跨越的峡谷,在短短十几年间,全都变成了通途。那条伟大的铁路,据说原始设计出自詹天佑之手,但在一个世纪后才得以实现。你仍然记得马鬃岭的艰险,以及石板岭的险峻,但此刻只需安稳地坐在动车上,侧头仰望山顶氤氲的迷雾。随着两根修长的铁轨一路穿梭,就把远归的人儿送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故乡。
东有玉璧朝天,南有八宝连丹,西有万里城墙,北有卧龙吞江。说的是历史上小城四面环山、富庶安稳的景象。利川之名,也取自有利之川。外出前,你虽然并没体验过什么富裕日子,但想起那些说法,依然充满自豪,仿佛融入身体和精神的每一处缝隙——那便是故乡的魅力吧。
写到这里,精明的读者已经发现,你并没真正做好思想准备。你的一切想念,只存在于父母、亲人和同学等极小圈子,而对于故乡更为广阔的概念,却感到相当模糊,乃至无法更多触及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几乎无法将思乡之情细化到文化的边角。你的所谓“故乡”更像一幅静物素描,缺少灵动的人情世故,有的只是翻来覆去的明暗对比,和远近大小。你心里的故乡,诚如你眼里的故乡,风景是多于人情的。你的所谓自豪,实际上也只剩下“自豪”两个干瘪的文字,极度缺乏充满生活气息的喜悦。
你并非没有丰富多彩的童年和少年,但那些太遥远,太遥远,遥远得无法再从脑海里捞起来,就更难找到生活中真切的痕迹了。甚至当一排排、一堆堆方盒子建筑呈现在眼前时,你也想不起那里曾经被赋予过的意义。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乡音,才能让你感受到那里有过一个活生生的、曾令你着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