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2月初了,竟然感觉不到冷,湖畔的风吹在脸上,全然没有那种凛冽的感觉。——这哪里是北海道嘛,倒像身处近畿的琵琶湖一带。也许是这几个露营者为自己选择在这个季节来此露营的勇气而自我赞赏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的缘故,那个叫做“冷”的家伙选择了避其锋锐,暂且隐身在附近,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正在支帐篷的他们。
其中一个叫今川吉根,年轻时曾是京都新阪急酒店的前台接待员,50岁上不知何故从职场退了出来,此后时常参加这几个朋友的旅行聚会,有时甚至长达两个月游荡在外。
虽然如此,吉根却不是爱说话的人,大家坐在帐篷里谈笑风生时,吉根总喜欢当安静的听众。不过,中途一定会有人冲他喊一句:喂,吉根,说话!
照例,吉根会说,那我还是给大家介绍一本书吧。
第一日:一本书及其他
自认为成熟的人,尤其男性,不喜欢看虚构类的书;而喜欢游记、社评、纪实等非虚构类文字。并以此为荣。
只是,兴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不老,又恰好妻子买了些小说,于是顺手拿起其中一本一边看一边笑着对自己说:我还年轻的很呢!
但是,开这种玩笑时,总似在试图稀释某种东西。如果在“被年青人嗤笑老气”与“被同龄人讥讽装嫩”之间必须做个选择,吉根心里还是宁愿面对后一种情景。
在年青人面前没底气,在同龄人面前倒是有种天然的自信。
“嗯,我还是怕老”,吉根如是说,“我还是希望继续年青的状态,希望下一站尽可能晚点儿到。”
这便是吉根推荐《南极》这本书时的开场白。
《南极》的作者是爱尔兰女作家,名叫克莱尔.吉根——正巧,她的名字中也有“吉根”。
《南极》是个短篇小说集,它的15个故事像15个美丽的噩梦。这种梦,是属于每个人的梦,这种梦,在未想去实现时,美得令人骚动不安。不过,想着想着,一旦动了“做实”的念头,所有美好的初衷,就会像她的小说一样,突然急转直下,成就“噩”的势头无可阻挡。
看她的书,用东京流行的话说,可谓细思极恐。读着读着,会分不清是作者笔法的凌厉还是噩梦本身的凌厉。
唔,她会让人想起那个叫李碧华的香港女作家——据说是日裔——但是不似其那样张扬。
她的文字,安静的可怕,不寒而栗故称“凌厉”。吉根也只是看了一头一尾两篇,就等不及要推介出去,。
首篇即与书同名的《南极》,内容嘛,吉根不打算剧透。
末篇呢,是《寄养》,吉根摘录了一小段当作自己的评介:“……有秘密的地方就有羞耻,这个家里没有秘密。爸爸把我寄养在金斯莱家里。他们给我洗澡,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我们一起打水,做家务,享用午后的面包,看九点新闻。我喜欢这个没有秘密的家。一个月亮高高的夜晚,邻居告诉我,我一直穿在身上的是金斯莱儿子的衣服。他死了。”
到此为止,所谓“介绍一本书”,也就这么多了。吉根果然是话少的人:“点到为止,诸位品一品味儿就OK啦。”
众人若有所思。
也有人很不高兴:“搞什么鬼!吉根,说了还不如不说!”
确实,吉根是有所保留的。
说到底还是不喜欢看小说。像《南极》这样的书,对于吉根来说,不看,会有点遗憾缺失了某种独特的体验,但是看了一两篇,也就不必再看其他的了。
“预报不是说一直有雪的嘛,难不成就这里不下吗?!”
秋井是最不耐烦吉根的人,巴不得吉根不再说下去。
不过,这湖区也着实奇妙,眼前的水面平静柔软,阳光掉到上面,随即没入水中,所谓粼粼波光之类,成了完全虚构的修辞。
再往远处看,那应该存在的樽前山和惠前岳似有似无,山前隐约像是挂着雪绒做的帘子。
“预报的没错,四周都在下雪,只有这里的云彩漏了个大口子,太阳也要透透气的嘛。”
松冈喜欢运动,到哪里都是一身速干衣。别人在营地聊天,他已经沿着湖边跑到视线以外又折了回来。
“你在给Norrona做广告吗?快把商标撕掉吧,这里可没有能看懂那玩意儿的活物。”秋井半躺在枯草地上,眯着眼,调转枪口对准松冈。
松冈笑笑,没有搭话。转头看那湖水,隐隐觉得那静止的湖水中间似有异常。类似海洋中的洋流,看似平静的湖水,竟也藏着一道数米宽的“暗”流,竟然还露在水面上的。松冈越看越觉得那确实是一股流动的水,是与周边的水截然不同的东西。
耳边依旧是谈笑声以及秋井间或的高音,没人关心支笏湖。
难道大家都看不见吗?还是自己跑的缺氧了?一念至此,松冈的意识更添了些恍惚的感觉,耳边竟想起鸭川流水的淙淙声,还有几只老鹰在半空争斗的鸣叫声,自己则正被一群扑扑楞楞的鸽子围拢着。于是他一只手下意识的做出上下抛洒的动作——那是常常在鸭川边喂鸽子的习惯性动作。
松冈滑稽的举动引起大家新的话题。这是秋井不喜欢看到的,吉根倒是乐见其成——即使总是被秋井破坏,仍然不断有人成为关注的焦点,自己正好可以一直在没人顾得上的角落做个安静的倾听者,自然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不参与而导致冷场,也就没有了因此带来的心理负担。——轻松、随意,是吉根一向追求的状态,无论大事小事。
“松冈君的夫人是乐队指挥吧?听说与小泽先生有师徒之谊。”
“哪有如此夸张的事!不过是村上的资深粉丝。据说年轻时,但凡村上的书,她没有落下过一本。想必是看了那本村上与小泽谈音乐的对话集,转而对小泽大感兴趣,常常去听音乐会,逮着机会就要求合影。家里倒还真是挂了几张二人的照片,其中一张还有小泽称赞她“有悟性”的赠言哩。——所谓师徒之谊的传言,大概就是源于此吧。”
“《与小泽先生谈音乐》那本书也不错,值得向大家推荐。”吉根忍不住插了一句。
“要是仅此而已,还是不要说了!”——又是秋井。他一面堵住吉根的话头,一面继续对松冈品头论足:“瞧,松冈君大概也认为自己从夫人那里得了小泽的真传吧。”
“哈哈哈!”众人大笑。
不过,即便笑声如此之大,也没有把松冈从自己沉迷的世界里拉出来。
众人继续七嘴八舌。
“不必管他,松冈君喜欢自得其乐。”
“我可不想像他一般……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啊对,是疏离。我是说,不想像他那样总是带着一股疏离的味儿。”
“我们的国家在别国眼里就是很疏离的社会。为此还颇受批评哩。”好几个人同时这样说。
其中一人却说:“疏离没什么不好啊,疏离感带来自在感。”
“杉本,虽说你在日本十多年,可你仍然还是外国人诶。我们自己并不是刻意追求一种疏离的状态,那不过是自然发生的结果而已。”
“就应该是这样啊。你们有位著名的文学家金壳秀一郎说过,生活就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说的好!不过我还想加上一句:干干净净的规规矩矩。理想的社会状态该当如此。
说到底,人这种动物,本性是疏离的,所谓人的社会性,不过是如安倍一样的家伙从司牧者的立场在故意的扬彼抑此罢了。他当然可以在高处喊加油。偷梁换柱,那是他这类人最拿手的把戏,可是作为羊群,也跟着喊加油就有些怪异了,加油干什么?只有当牧羊犬这一条路吗?一群猴子中,总有一两只迫不及待;而对于沉默者,发出声音,对他们而言是一个悖论。”
片刻沉默之后,有人大叫:
“哈!要我说,你那名字才怪异。姓金壳吗?真是少见的姓氏。”
“我也没听说过此人,想必是择捉岛的原住民?怕是一直冬眠到最近才刚出土的吧。”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一阵疾风吹来,湖边一颗树伸进湖里的大片树枝剧烈的抖动起来,扑簌簌落下成群的枯叶,轻轻碰到湖面,一触便黏住不动了。但并非全部如此,其中有些竟然如行军一样排着队向一个固定的方向快速“滑”了出去,越滑越远,直到消失不见。那些静止的树叶则像送行的亲友一样分列两旁,中间留出一道数米宽的空白。
湖中真的有一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