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对这个奇妙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尤其是那些千奇百怪的神秘现象。有一阵子,我对一套《世界未解之谜》图书爱不释手,把它当作通向未知世界的钥匙。在这套书里,英国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莫过于尼斯湖(Loch Ness)和巨石阵(Stonehenge):一个湖中传言有水怪出没,一个旷野之上耸立着数千年的石阵,甚至据说由外星人所建。在我童年的幻想中,这两个遥远的地方仿佛召唤着我,等待我有朝一日去解开谜团。
2020年初,我和朋友一同前往苏格兰北部的阿伯丁度假,特意去了趟尼斯湖。虽然水怪没有现身,那片幽深静谧的湖水却让我的童年心愿得以了结。两年前,我来到布里斯托求学,得知巨石阵就在不远的索尔兹伯里附近,一直心心念念要去看看,但出游计划不知不觉间被一再搁置。正如社会人类学家项飙提出的“附近的消失”的概念:人们逐渐忽视周围的真实空间,对“附近”的感知能力愈发迟钝,以致物理上的“附近”变得不再重要,探索的欲望也随之淡去。两年来,我在英国游历过不少地方,唯独巨石阵这个不远的地方一再成了“未解”的下一站。
五月中旬,儿时遥远的召唤再度在心底回响,关于巨石阵和外星人的幻想渐渐清晰。于是,我某天临时起意,决定动身前往巨石阵。
从布里斯托出发时,依然风和日丽。然而,火车接近索尔兹伯里(Salisbury)时,天色却愈发阴沉,为这趟寻访古老遗迹的短途旅行添了几分奇异色彩。据我了解,巨石阵景区本身不大,孤独地伫立在平川旷野之上,四周没有其他名胜。人们多半抱着“久闻大名,总得去一次吧,反正也用不了多少时间”的心态来访。至于它是否值得一游,不少人打趣道:“不去,觉得遗憾;去了,却更后悔。”因此,为了不虚此行,我打算先去索尔兹伯里大教堂(Salisbury Cathedral)转转。
索尔兹伯里大教堂竣工于1258年,位于市区南边,离火车站不到一公里,走10分钟就到了。远远望去,教堂雄伟的塔楼已映入眼帘,塔尖直指苍穹,震撼人心,不愧是英格兰最高的教堂塔楼。说来也巧,自1985年以来,教堂一直在进行大规模翻修,外面搭满了脚手架,直到今年2月才完工,拆除了脚手架,人们39年来终于得以一睹教堂的恢弘全貌,而我恰好赶上了这好时候。我端起相机,拍了几张教堂的全景,然后朝教堂入口处走去。路上碰到两个估摸十岁的白人小男孩,突然蹦到我面前,调皮地说了声:“こんにちは(kon ni chi wa)”,接着一本正经地对我鞠了一躬。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俩已经跑回父母身边,一脸得意。望着他们雀跃的背影,我笑了笑,或许他俩的父母也像某些中国家长,鼓励孩子在街上跟外国人打招呼,练练胆量,只不过见我的气质和打扮,错认成了日本人。
走进大教堂,庄严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天色阴沉,教堂内略显昏暗,微弱的光晕在彩绘玻璃窗上游移,营造出朦胧而神秘的氛围。我可以想象得到,若是天朗气清,阳光透过玻璃窗洒下,色彩斑斓的光束为地面蒙上一层深红、天蓝、翠绿、金黄的迷离色调,整个教堂定会如梦如幻。我信步走到教堂中央,一张黑色石桌格外醒目。桌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教堂的穹顶和周围的雕饰,还有高耸的石柱。倒影与现实的空间交织,仿佛将教堂内部的结构无限延展。光影交错间,我恍若置身于一个无边的虚空。不少游客也像我一样在这块石桌前驻足,低头凝望奇妙的镜面倒影,找角度拍照,或轻声交谈,生怕打破此刻的宁谧与神圣。
再往前走,回廊两侧时不时出现一些泛着微微光泽的雕像,纵然历经了岁月的洗礼,却依旧栩栩如生。这些雕像面容各异,或神情肃穆,或面带虔诚与悲悯,静静注视着像我这样的过往来客,默默守护这片神圣空间。我望向他们,他们似乎一边微笑着凝视我,一边呢喃着亘古不变的祈祷。我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他们虔诚的祈祷。
参观完主教堂,我来到了牧师会礼堂。起初,我并不打算进去,毕竟与主教堂的恢弘相比,这间小礼堂实在不起眼。然而,它又不同于我在其他大教堂里见过的牧师会礼堂——门前人流如织,似乎另藏玄机。于是,我决定进去一探究竟。走入礼堂,只见八角形结构的空间被布置成展厅模样,沿墙摆放着两三块互动显示屏和一些展品,中央则是一个约两三平方米的小棚子,神秘而引人注目。我顺着指示从左侧开始转悠,在显示屏上看到Magna Carta两个单词,查了词典后才意识到,这竟是鼎鼎有名的《大宪章》!
1215年6月,英格兰国王约翰在距离温莎几英里远的兰尼米德(Runnymede)与一群反叛贵族会谈,最终签署了旨在限制封建王权、尊重司法过程的《大宪章》,可谓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据称,这群贵族中有一位人称迪勒姆的埃利亚斯(Elias of Dereham)。会谈后,埃利亚斯被委以重任,负责将十三份《大宪章》抄本中的十份分发到各地。几年后,他来到索尔兹伯里,担任大教堂的总建筑师和设计师,后兼任咏礼司铎,并将其中一份抄本存放在教堂里。如今,十三份抄本中仅有四份留存于世,而其中保存最完好的一份便成了这间牧师会礼堂的镇堂之宝。我阴差阳错地误入这间礼堂,竟得以亲眼见到这份八百多年前的历史真迹。
我在互动显示屏前驻足,浏览着《大宪章》的注释。没看多久,我发现身旁有几位游客在等待,似乎希望我赶紧看完,好让他们也能看一看。于是,我走到礼堂中央的小棚子前,真迹就被陈列在这里的玻璃展柜中。英国有不少古迹都允许拍照,只要不开闪光灯即可。然而,这个展柜旁的告示牌却提醒道:为保护文献,严禁拍照。能见到一件禁止拍照的展品,确实不多见!
我站在这份古老的羊皮卷前,凝神端详着已然泛黄的皮革,心中感慨万千。虽然我不认识羊皮卷上的拉丁文,但字迹间的力量仿佛依旧鲜活,我几乎能感受到书写者当年一笔一划的力量,一字一句都蕴含着坚定的决心。眼前的《大宪章》,正是英格兰贵族们奋力争取权益的见证,也承载着后世对法治与公正的追求。那个风云激荡的夏日,兰尼米德草地上那些身披铠甲、手执长剑的骑士们,恐怕未曾料到他们的举动会被载入史册,影响西方未来几百年的法治思想。我在《大宪章》前驻足了两分钟,仍难以想象八百年前英格兰的贵族们竟然就意识到王权不可滥用,试图通过文件将王权置于法律的约束之下,而这份开创性的文件就此成为了现代宪政思想的源头。
我看着古老的文字,想到那些早已湮没在历史中的人们,忽然感到一种奇妙的连结。这份羊皮文书从十三世纪保存至今,历经多少战乱和灾祸,却从未被后人忘却。我仿佛看见时间的长河在此缓缓流淌,带走了昔日的阴影,带来了现代的光明,而《大宪章》始终屹立其中,如同一块不朽的礁石,警醒着世人:权力必须被制约,公义与自由才是永恒的追求。此刻,我被它的历史分量深深触动。棚子外其他游客正在等待,我一直待在里面有些妨碍,遂转身离开展柜,告别了这份珍贵的羊皮文书。走出礼堂,我仍不忍回头,望向那个小棚子,历史的厚重感再次涌上心头。
走出大教堂,天色更阴沉了。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多,街上的中学生们都陆续放学了。我不再耽搁,快步走向公交车站,准备搭乘公交前往巨石阵。其实,从索尔兹伯里市区去巨石阵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乘坐直达的旅游专线,30分钟即可到达游客中心,但车票就要19.5镑,算上门票得40多镑;另一种则是乘坐公交车,仅需2镑,但车程较长,约需一小时到达Larkhill小镇,下车后还得走上两公里的乡野小路才能到巨石阵。我倒不是买不起专线的车票,只是觉得这钱花得不值当,毕竟从布里斯托到索尔兹伯里的往返火车票还不到16镑。因此,我选择了更为实惠的公交路线。车行驶在A345公路上,车窗外是典型的英国乡村风光,可惜在阴霾的天色下,一切显得毫无生气。
车停在小镇车站时,天空飘起了细雨。站亭里,一位身穿冲锋衣的东亚姑娘正坐在长椅上避雨,我猜她也许和我一样,选择了走偏僻的野路前往巨石阵,走完后又原路返回,正在这里等车。我低下头,压了压邮差帽的帽檐,再把相机塞进邮差包里,生怕弄湿了镜头。沿着这条通向巨石阵的路往前走,起初是一段狭窄的公路,不久后就转入一条乡野土路。周围安静得出奇,四下无人,只有密林。我一个人走在这条寂静的小路上,忽有些不安,雨又越下越大,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当我走出树林,最先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期待已久的巨石阵,而是停放在路两侧的十多辆房车。说是房车,倒不如说是被改造过的各种车型:轿车、面包车、商务车,甚至还有小巴车和公交车。这些车经过巧妙的改造,不再是旅行的工具,而成了流动的“家”。我立刻想到了曾经看过的电影《荒野生存》,主人公Alex逃离城市的喧嚣,投入自然的怀抱,独自一人流浪在荒野中,最终在一辆废弃的小巴车里孤独地死去。眼前的这一切,却与电影中的孤独截然不同。这些房车整齐地停靠在道路两旁,犹如一个小小的社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似乎并未选择孤独,而是依赖与共生。
我往前走,甚至看到路边有个简易的棚子,棚子下正生着篝火,火堆上煮着一锅东西。几个男女围篝火而坐,谈笑风生,气氛愉快。我走近时,他们笑着朝我打了个招呼。我微笑着回应,心中充满了好奇。我不禁思索,这些人为何放弃城市的繁华与便捷,选择来这片荒野生活?是为了回归自然,还是为了追求某种独立和自由?或许在他们看来,这片荒野才是真正的世界,也是真正的家。这里没有身份标签,没有繁文缛节,只有最本真的生活。他们回归自然,做自己想做的事,完全为自己而活。他们的生活看似简单,却是一种忠于内心诉求的追寻,至于他们追寻的究竟是什么,我无从知晓。我本以为,选择荒野生活意味着选择彻底的孤独和自由,但眼前的这些人让我意识到,虽然他们拥有极致的自由,却不失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和温暖,并非孤独地生活着。如果不是赶路,我会停下脚步,跟他们聊聊,问问他们为何如此洒脱,选择了这种荒野生活。
走过这段两侧排满房车的石子路,我终于看到了远处荒原上的巨石阵。我不再需要谷歌地图的指引,推开荒原上的木栅门,踩着湿滑的草地,走向巨石阵。那些古老的巨石在雨雾中逐渐清晰,沉默而威严,静静等待我这个从小就对它们充满好奇的异国青年走近。
我走到巨石阵前,雨下得更大了。这些巨石犹如沉睡的巨人般,历经数千年的风雨,依然固守在这片荒原上。一条栅栏将眼前的路一分为二分。靠近巨石阵的那条路要买门票,虽然能更近距离地观赏巨石,但游客仍旧只能站在被绳索隔开的区域,无法触摸它们。既然如此,远观足矣,我选择了免费的路,站在栅栏外,眺望巨石阵。巨石阵的轮廓在雨雾中有些模糊,它们有的直立,有的倾斜,堆叠在一起,仿佛在诉说失落的历史。尽管离它稍远,我仍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震撼。
作为世界著名的史前遗址,据说巨石阵的建造过程经历了多个阶段。最初的建设可追溯到公元前3100年左右,那时的巨石阵初具雏形,可能是用于祭祀的神庙。到了公元前2500年左右,巨石阵的石圈开始成型。铜器时代早期,周围又建起许多墓冢。此外,还有学者认为,巨石阵可能充当天文台,用于观测日月变化和标记季节更替。所以,巨石阵的具体用途至今没有定论,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它一直处于变化中。甚至,据研究表明,巨石阵中的一些巨石是威尔士青石,并非出自本地,而是来自约270公里外的威尔士普瑞斯里山(Preseli Hills)。至于这些巨石是如何被搬运到这里的,以及运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至今也仍然是个谜。就如我儿时在《世界未解之谜》中所读到的那样,巨石阵背后仍然隐藏着无数未解之谜,等待人类去探索和解答。
不过,我此时站在巨石阵前,顾不上这些未解之谜,只想找合适的角度拍几张不错的照片。雨雾弥漫,视线朦胧,而这条免费开放的小路又实在太短,我拍照的视角有限,来来回回拍的照片都差不多,渐渐失去了兴趣。与其在这里徘徊,不如尽早返回,于是我没转几分钟就离开了。果然,来到巨石阵之前的见闻比巨石阵本身有趣得多。不论是令人震撼的索尔兹伯里大教堂,还是存放《大宪章》的牧师会礼堂,抑或路边那些房车和生活在荒野中的人,都比这片巨石阵更令我印象深刻。
我走回Larkhill小镇,等着乘公交返回索尔兹伯里,这时又想起了那句玩笑话:“不去,觉得遗憾;去了,却更后悔。”今天,我选择了来,即便巨石阵并未带给我预期中的惊喜,但也不后悔,反而若没来,定会遗憾。毕竟如果没来,儿时的召唤始终悬在远方,我也无法经历一路上的奇遇。或许有时候,是否后悔,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真正体会其中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