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的电影《芳华》有一个关键情节,处于战争年代的刘峰战战兢兢地向心仪之人表达爱意,却被定性为轻浮的举动。随后时代大变幻彻底把两个人的人生拉开了距离,个人的命运交给了变幻莫测的战争岁月。而年代久远之后,误会反而变成了一种既往事实,真相却因为没有人喊出来而变得不那么重要。影片最后,刘峰和何小萍相互依偎在一起,并非对真实的互相体谅,而是一种曾经沧桑的互相抚慰。《芳华》所努力表现的并不是大环境下的人性解剖,而是一种悲伤的革命浪漫主义遐想,是一种对伤痕不痛不痒的展现。
刘峰面临的处境很容易让人想起一部早于《芳华》十年的电影:2007年由乔·赖特导演,詹姆斯·麦卡沃伊、凯拉·奈特莉、西尔莎·罗南主演的《赎罪》。麦卡沃伊和奈特莉饰演的情侣罗比和塞西莉亚原来是一个巨富之家的下人和小姐关系,但他们冲破观念和偏见的束缚,接近完满结果的时候,罗南饰演的布里欧尼却难以接受,毁弃了一段良缘。
随之而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也进一步加大了遗憾。罗比奔赴欧洲战场,塞西莉亚为见恋人也放弃贵族小姐的身份而成为一名战地护士。四年后的布里欧尼逐渐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当她想要挽回自己的姐姐塞西莉亚,并且放弃剑桥的学位,循着姐姐的步伐成为一名护士,战争的残酷却再一次摧毁了这三个年轻人。
电影中有一段很经典的长镜头,罗比和同伴跨越法国来到了敦刻尔克海滩,镜头不停在他的脸上和海滩上拉近拉远,空气中除了英军的恐惧和焦虑,还夹杂着罗比对故乡恋人的思念和担忧。战争开始之后,罗比再没能见到塞西莉亚,他死在了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最后一天。更加令人遗憾的是,塞西莉亚也并不知道罗比的最终结果,她也在一次意外之中丧生。
数十年后,当布里欧尼再一次回想这个由于自己的无知和惶恐所造成的悲剧,她发现,其实自己并没有作出真正的忏悔和赎罪。她完成了二十余本小说,仿佛都是在回顾自己当初的那一段痛苦。当她谈论她最后一部小说的时候,她说,是自己拆散了塞西莉亚和她的恋人,她要为这种遗憾负责,但她再没有机会见到两个人活着了,因而她要在小说里面把属于他们的幸福还给他们。
“赎罪”,即是电影《赎罪》的题目,也是电影的真正主题。电影用了大量频繁闪回来展示罗比和塞西莉亚之间高贵的古典爱情,包括阴差阳错的道歉信,一袭绿意的露背长裙,以及一次在书房的云雨邂逅……这一切都让人沉浸在英伦贵族的明媚夏日气息当中。
但这一切都毁于一个十三岁小女孩的一时嫉妒。对一个男性的最大否定,无疑是来自于女性对他名誉的指责。她对道德的幼稚理解让她把一位努力冲破阶层束缚的优秀青年指责为强奸,她把一对恋人为了在一起而付出的努力毁于一旦。而当真正的时代挑战来临,个人往往是被动而无助的。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因为不能把所有的原因都归结为时代。这也是《赎罪》不同于《芳华》的原因。
《芳华》在一定程度上极大地借鉴了《赎罪》的故事,阴差阳错的感情误会,祸乱四起的时代纠葛,不明就里的普通人群,甚至还同样加入了一个战争长镜头:这些相似的因素很容易让人把两者放在一起对比。
但不得不说,《芳华》的导演和编剧都是肤浅的。他们不愿意承认在过去所犯下的错误之中个人的责任,而是无耻地把所有的责任推给了不会说话的时代,这也正是活跃在主流媒体上的肤浅文艺知识分子群体的通病:对历史的反思缺乏人道主义的关怀,丧失了理性主义的自省。
他们把对历史的再造当成了一种浅薄的无病呻吟,而丧失了直面残忍的勇气,并凭借这种责任的推脱,拒绝了理解、沉思、救赎的一切可能:这是《芳华》最不负责任的一面。
《赎罪》前半段的贵族浪漫主义在后半段变成了残酷的战争现实,电影的主题也随之由对跨阶级的美好爱情的赞美转变为对遗憾的坠毁、对残酷战争的反思、对时代之下人性的描写。和《赎罪》相比,《芳华》也努力在展现属于中国的“英伦风格”想象。
《赎罪》主动直接的态度并无法掩饰它的不足,视角切换不够流畅弱化了这部电影的深刻主题,但导演镜头下的人物干净、明丽,充满向上的意志,片段式的情节展示和大量密集的音乐增添了这部电影的抒情性。
《芳华》原小说属于脱胎于伤痕文学的二流作品,充满了“东方主义”的幻想,镜头感符合大多数人对于革命年代的遐想。这也是它产生争议的原因之一,因为电影对历史存有美化的倾向。《芳华》真正的噱头不在于冯小刚的屡次调档和删减,而在于隐藏于电影之中对过往伤痕的模糊性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