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小时候家里有点钱,经常有借钱的人出入。父亲曾在东北闯荡数年,攒下一点家产。家庭联产承包土地后,返回老家,盖起一幢大瓦房,但是爷奶叔姑们搬进去了,父亲和母亲留在老破小房子里。
有次父亲去了一趟南京(南京打工的二姑嫁在那里),见识到南方人的生意风尚,他赞叹不已:小孩子拿几把梳子等小玩意就在街边练起摊。回来就着手做烧鸡烤肉生意。在县城租下房子,在市场盘下铺子,拿了许可证,找了帮手,就待开干。
南京一封加急电报,让父亲前去救火。二姑与婆家打得不可开交。于是返程的火车上,多了二姑一家三口。正想着南方人二姑父还能指点一二。家中之主奶奶一番话改变了局面:你妹妹回来没有活儿干,就把县城那生意让给她吧,你还能种庄稼。
父亲于是仍旧住在县城,虽然许可证仍是他的名字并持续了多年,不过他变成了临时站摊的。那时外来人易受排挤、被欺负,不小心就有摊位打砸,撑不住的就被挤走了。父亲近一米八的大个头儿,走南闯北,见识多广,稍能镇得住场面。这种状况持续了好长时间。
家庭矛盾或怨言应该是有的吧。
有年仲秋节,母亲埋怨父亲鱼都没买。父亲一言不发,扛起锄头就去了村北的水库。刚下了一场大雨,水库里的水溢上来,漫过水边的田地和庄稼。父亲蹲在水边抽了一会烟,但听玉米地的水里有扑通扑通的的声音,大大的水波纹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父亲扛着锄头悄悄走过去,一下子捉到一条一米多长的鲢鱼。回家路上,鱼头朝上吊挂在锄头上,引来村人一路惊呼。
回到家,整条鱼摆在吃饭的圆桌上,耷拉半条鱼尾巴。鱼籽装了一个水桶。半个村的街坊邻居都来了,吃了整整一个星期。肥厚的鱼肉入口像是在嚼肥猪肉。父亲由此得一个外号叫“老鱼”,远近闻名。
后来父亲一边种庄稼,一边琢磨过别的生意。去过济南,学习蝎子养殖。回到村里却找不到一处空房可以用。只好在睡觉的房间里修出两三个多平方的池子养了一段时间,后来不了了之。还养过家兔,记忆里满院子都是蹦来蹦去的灰兔、挖的深深的洞还有一窝窝刚出生的没睁眼光溜溜的小兔子。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放学回家看到家里有客人。门口倚着一个扎口的透明大塑料袋,里面的水里数百尾小鱼在游。原来父亲竞投下村北的水库,准备投放鱼苗了。于是我们家从村里的老破小搬到村北两里地的破小,一直住了十多年。由于需要投喂饵料、看管,还有种庄稼,离群独居,父母多年都被捆绑在这里,走亲戚也是两人轮流守家。
或许水域面积大、水底复杂、不易打捞,或者还有别的原因,多年来只挣过一次大钱。那是在初中住校的时候,一包五鲜方便面才四五毛,一个馒头夹菜才三毛。而我一周有十块的零花钱,感觉自己很有钱。
但是大部分时间是没钱的。那时银行贷款也很难。印象中,有次傍晚时分,父亲从县城回家,独自饮酒止不住流泪。后来母亲说,二姑不愿意借五百块钱给父亲周转投资。是怕不还钱?还是别的原因?不得而知。但父亲从没有在我们面前说过什么。县城生意转让的事情,直到我上大学,才从弟弟那里知晓。父亲走后,弟弟在网络上与那个当年从南京带回来的表弟提起此事,表弟说,他们家不欠别人的,一切是凭自己的本事做起来的。是的,他们觉得最初的住房和铺子租金九百多元已经还清了。他们不知道,他们光着膀子下车,只张张嘴、伸伸手的功夫,就把别人铺好的即将开张事业端走了。
而没钱的日子也不会觉得沮丧。有几年除夕,新衣服也没有。烧灶时,父亲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捆芝麻秸,微笑着念念有词:芝麻秸烧除夕饭,新年日子节节高。在这样一个烛光摇曳的除夕夜晚,噼里啪啦的芝麻燃烧声中,日子却分外有了奔头。
而正月初一,不会做饭的父亲总是主动独自留守在家,一大早让我们姐弟二人和母亲一起到村里的奶奶家拜年,吃中午饭。这像是父亲送给母亲的福利。
平常里父亲赚到钱也总是特意交到母亲手里,由母亲保管起来。赶集用钱的时候不慌不忙地从母亲手里要。他说,家里主内的人掌握财权就不会心慌,日子就和谐。
正月里随父亲走亲访友,大人们兴致勃勃,觥筹交错,长谈高论。青春期的我们,在旁边百无聊赖。夕阳西下,终于可以离开。送别又绵长,从挂着灯笼的门前,穿过长长的小巷,一直到宽阔的公路。挥手作别路对面的亲友,想着终于可以“一骑绝尘”。父亲却还在频频回首,直到拐过弯就要看不见了,父亲驻足,又重重挥手,这才径直前行。边走边对我俩说:亲友在目送我们离开,咱们不能一直就朝前走了,那样别人心里会感觉不好。现在想来,这样的细腻的话,从只读了一年书,终日与庄稼为伴,一米八大个子的父亲嘴里说出来,让我这个貌似品学兼优的学生汗颜啊。
上了大学,离家千里。假期回家,中学时代晚饭后的“思想政治必修课”,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取消了,有时候也变成父亲的自说自话。而我想的也是学校圈子里的事,与父亲并无过多交流。
有次与父亲外出同行时,一路无话,他突然开口聊起我的专业,对我建议说:你可以路上看见什么,就用英语说出来呀。这是告诉我:语言要活学活用啊。这个念了一年书的父亲真让人刮目相看。
返校时,父亲一般不多说什么,兀自在门前点上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车子驶离,家门渐远。年轻的心里没有不舍,却感觉自己像个出征的将军。
大学后面几年,明显感觉到父亲的苍老和落
寞。有次亲友登门,大家围坐餐桌前,他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他不再是那个走路生风、风趣幽默、潇洒自信的父亲了。他开始变成一个老头儿。而囿于情感、学业、未来中,我的生活也是一团焦虑,一片茫然。我将这转眼放到脑后。如果可以,我希望那时我能更理解他,更能感受到他的感受。
工作后,在国际长途电话里,父亲声音疲惫,却不断重复说:我都好着呢,不用惦挂。他也曾豪爽地说:一周往家至少打一个国际电话啊,我来出电话费。而仍是郁郁于各种情绪和事情中的我,不记得多长时间拨通一次他的电话。少时无意听见父亲和别人的谈话:可不放孩子到远方,想见的时候都见不到。而我真的就是那个连电话都打不通的孩子啊。
后来,山突然就坍塌了,父亲走了。世界好像静止了,一切都是灰色。
虽然他说:别怨恨。但我恨所有的人,恨这一切。
虽然他说:高兴也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要好好过日子。可我的日子早已崩塌。我缩在壳里,假装在活着。
我到处寻找父亲,在人群中,在路途中。我觉得父亲会突然在某个地方出现。
十年昏睡。时间让触角慢慢恢复,我感觉自己开始活过来了。
是的,父亲是世人眼中的渺小人物,却顶天立地地生活过。他那么无畏,以赤子之心、磊落之心,如骏马驰骋于生活的道路上,不曾计较得失。
我想父亲会一直存在,我会是他的延长线。我愿以我的眼看更多的风景,以我的脚,步量更广阔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