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月色的竹林中,有光的地方就是嵇康的卧榻。他是可以一心两用的人,边抚琴高歌,边想着白天江对岸的那位女子。
当他一曲弹罢,仰头长叹时,身边出现了一团黑影。他定睛一看,竟是一人形,五官四肢都很清楚,只是通体炭黑。嵇康问:“你是谁?”黑影淡然回答:“一只孤魂野鬼而已。”嵇康果断吹灭油灯。黑影连忙说:“别怕——”嵇康打断他说:“我要是怕你还会吹灯吗?只是不想跟你这种鄙陋之鬼共用一盏灯,影响我思慕美人的心情。”黑影扫兴而去,嵇康也扫兴而眠。
有一次嵇康去阮籍家做客,把阮籍灌醉了。也不知道阮籍是真醉还是假醉,反正就睡着了。但是,阮籍在睡前跟嵇康交待了一件事:“老嵇,你知道我每晚都有‘起坐弹鸣琴’的习惯,今晚我喝得凶,你就帮我弹了。”嵇康觉得自己千杯不醉,得意不已,弹琴的事便欣然应允。
没弹两曲,那天那只鬼又来了。嵇康正要起身,那鬼一下就把油灯扇灭了,弄得嵇康哭笑不得,说:“你倒快,还帮我灭灯!有什么事,直说!”鬼说:“我是醉死在竹林中的一只鬼,有几百年了,听你弹琴也听了好些年。我十分欣赏你的琴艺,清新悠扬。”嵇康说:“比那酣睡如泥的阮籍,我弹得是要好一些。”鬼说:“嘘——”嵇康说:“他已经睡死了,该我实话实说了,别怕。”鬼说:“我刚刚正要说,但是,你把我打断了,我可以继续说吗?”嵇康说:“但说无妨!”
鬼看了一眼嵇康修长的手指,低吟片刻,说:“那我就直说,你的手指天生就是用来弹琴的——”嵇康又打断鬼的话,说:“别拐弯抹角,直说就直说。”
“你的琴弹得没有阮籍好,你的琴声清新悠扬是优点,也是缺点,你胸中是崎岖坎坷愁苦郁闷的,可你弹的琴是清新悠扬愉悦欣然的,你弹琴用的是艺,而不是情,你只是个艺人而已。阮籍的琴艺呢?我就不说了,你自己去揣摩!”鬼话连篇,噼里啪啦地从那只鬼的冒着黑烟的嘴里吐出。嵇康看傻了眼,呆坐良久,犹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随即掌灯,给鬼道歉:“知音啊,我等你几百年了。对不起,我怠慢你了。”鬼说:“应该是我等几百年了,你还年轻。”嵇康面带愧色,给鬼倒茶,又继续讨教琴艺。
鬼看了一眼酣睡的阮籍,微微一笑,对嵇康说:“我虽然喝的是阮籍的茶,可跟你却谈得高兴,我决定教你一曲《广陵散》。”
这一夜,激昂慷慨的琴声不绝于耳,绕出竹林,直上九天。在弹琴听琴中,嵇康已经不知道窗外是白天还是黑夜了。
天亮时,鬼向嵇康告别:“我们交往一夜,仿佛相处了一千年啊!”嵇康说:“错,应该是虽然听了一夜的琴,感觉还没到一个时辰,真是良宵太短!”嵇康惆怅地看着那鬼远去。他再回头看阮籍,依然正酣眠。
第二天黄昏时分,嵇康抱着琴再次路过阮籍家,敲门进去,看他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就笑着说:“老阮,你还真会睡,你知道现在是日出还是日落吗?”阮籍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对嵇康说:“我对睁开眼看到的世界不大感兴趣了,真真假假只有糊里糊涂的时候最清楚了。昨晚一醉,似乎昏睡了几百年,痛快!你以为你没有醉就是酒量好吗?能醉,敢醉,醉过还敢再醉,方是喝酒的大境界。实话实说,你今天来找我干嘛?”嵇康说:“我昨晚帮你例行私事的时候,自己学会了一支曲子,我且弹一番,你再品论品论。”
“且慢!”只见披头散发的阮籍安坐琴桌前,拂去琴囊,摆出七弦琴,挑抹勾打,弹琴声铮铮然,弹罢,余音绕梁。嵇康愣住,又激动又尴尬。阮籍淡淡地说一句:“小嵇,我这《广陵散》弹得怎样?”嵇康直指阮籍,吐出一句话:“老阮,你到底是人还是鬼?”阮籍笑着说:“你猜?”嵇康奋然离去。
夜晚时,阮籍抱着琴去找嵇康。嵇康闭门不见,朝门外喊叫:“你不在家‘起坐弹鸣琴’,跑我这里来干嘛?还要来羞辱我吗?请别拐弯抹角,实话实说,你到底是鬼还是没有醉的阮籍?”阮籍笑着说:“玩笑归玩笑,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我昨晚没有像你想象的那样酣睡如泥,那鬼先生已经看出来了,你这嵇先生居然还没发现,还要当着我的面,在那里瞎说什么大实话。我今天早上确实才是真的睡死了。”嵇康恍然大悟:“难怪我回来细想,你的《广陵散》弹得没有我好,更没有昨晚的鬼先生好。”
阮籍哈哈大笑:“我不是鬼,只是听了一夜鬼话,听了一夜《广陵散》,觉都没有睡好。”嵇康连忙开门,跟阮籍一起交流《广陵散》,共坐一夜。
(改编自《太平广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