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唯一的朋友
【背叛】
我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好事。
扶老奶奶过马路、拾金不昧、给爸妈洗脚,一件都没做过。
所以我从来没想过在自己死后,居然做了一件彻头彻尾的大好事——替别人牵了回红线。
钱小道和慕容泉不知何时开始亲近起来。
虽然闲暇时慕容泉还是会掐着腰指挥钱小道做牛做马,但起码不会拎着桶往他脸上泼水了。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的功劳。
是老子有先见之明让钱小道去接近慕容泉套消息的。虽然他妈的根本没套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而且钱小道显然把我这个媒人忘到了九霄云外。
“喂,”体育课上,我冲目不转睛盯着慕容泉看的钱小道喊道,“那家伙一平二矮三凶,到底有什么好?”
她跟袁礼比起来,简直是悠嘻猴与女神的区别。
钱小道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在说慕容泉,结巴道:“她很、很善良。”
“善良!?你确定你刚刚说的是善良的善善良的良吗!?”这钱小道果然是个抖M吧?
“她答应帮我一起查你自杀的理由了。”钱小道说,“她对你的事很上心。”
很好,打情骂俏的时候顺便查查我自杀的理由,卿卿我我的时候顺便灵光一闪“欸我们好像忘了一只名叫江阳的倒霉鬼”!
“她很喜欢你。”钱小道别扭道。
“喜欢到跟踪狂的地步还真是辛苦她了。”我冷哼。
“你非要这么冷漠吗?”钱小道突然抬高音量道,“就算你不喜欢她,也不用这么漠视她对你的感情吧?”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钱小道发脾气。
——如果这算发脾气的话。
有了媳妇忘了娘,这句话还真是一点没错。才几天的时间居然敢跟老子呛声了。
我沉默的跟钱小道对峙着,直到慕容泉突然冒出来拍了下钱小道的肩:“你一个人傻站着干嘛?我渴了,去买瓶冰水给我。”
“好的。”钱小道很奴才的立即转身跑向了小卖部。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跑越远的背影,突然乏力无比。
其实钱小道根本没有义务帮我调查任何事。
他只是倒霉的恰好目睹了我的自杀,倒霉的恰好能看见变成鬼魂的我。
一开始他或许还会因为对我的忌惮屈服于我,可慢慢的,他就会发现,我只是个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威胁的倒霉鬼,就算他选择无视我,我也奈何不了他。
钱小道迟早会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慢慢忘了我。
没有在操场等钱小道回来,我自顾自去了袁礼的教室。
人在伤感时,第一个想到的果然还是温柔可人的女朋友。
如果能抱抱她多好。
像往常一样,袁礼仍旧趴在阳台上看书,在我活着的时候,最喜欢趁她认真看书时跑过来逗她,抢走她的书,或是捂住她的眼睛偷亲她。
她总是无奈的呵斥我,但眼神始终是温柔的。
我们一起趴在阳台上,眺望漫无边际的蓝天,那时我暗自想,毕业之后,要是能上同一所大学就好了。
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袁礼放下书本,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量了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接起来。
“什么事?”很温柔的语气。
我下意识凑上前去,因为贴的很近,清晰的听见了话筒里传来的声音。
“想你了呗。”熟悉的男声,是陈华杉,我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
“你很烦。”袁礼低笑。
“那个叫钱小道的有没有再找过你?”陈华杉问道。
“没有。”
“下次他再纠缠你问你江阳的事,我就找人办了他。”
“暂时不需要。”
“那晚上住我这儿?”
袁礼顿了几秒,说:“嗯。”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倒退几步,身体一不小心穿过阳台直直摔了下去。
跟从顶楼跳下来那次一样,我躺在水泥地上,头顶是一望无际的天空,只是跟那次不一样,再没有人把目光投向我,被血肉模糊的我吓的花容失色,我也再也感觉不到疼痛。视野不知为何突然模糊起来,我抬手使劲揉眼睛,看见钱小道跌跌撞撞的向我冲过来。
“江阳!江阳!”我听见他在不停呼唤我的名字。
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钱小道似乎忘了我是鬼魂,居然伸出爪子试图把我拉起来,于是想当然的从我身体穿了过去。
他的胳膊僵在半空中,透明的液体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滴到了我脸上。
温热的触感。
我一惊,猛地坐起身去摸刚刚滴到我脸上的钱小道的眼泪,指腹微微湿润。
……这是什么情况?
按照常理,那滴眼泪不是应该穿过我的身体落到地面吗?
“江阳,你没事吧?”钱小道顶着一张衰脸凑近我,他脸上的眼镜几乎就快抵到了我鼻子。
我伸手摸向他的脸,不出意外的,我的手犹如空气般穿过了他的身体。
刚刚那滴泪果然只是幻觉吧?
“哭个屁啊你。”我恶声恶气道。
他连忙用衣袖擦脸,支吾道:“我以为你出事了。”
“死都死了,还能出什么事?”我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大踏步往前走。
钱小道默默跟在我身后。
我停下脚步,钱小道也跟着停下脚步。
“袁礼的事,你不需要瞒着我的。”我说。
钱小道不吭声。
“因为我他妈根本不可能因为这种破事自杀!”我骂道。
那天是袁礼生日,我带着精挑细选的礼物去找她,却亲眼目睹陈华杉抱着袁礼,肆无忌惮的吻上了她的唇。袁礼没有反抗,也没有躲避,而是甜蜜的接受了他的亲吻。我一步一步走过去,笑着问:“你俩搞什么?”
陈华杉将袁礼护到身后,挑衅的看着我:“如你所见。”
就在昨天,我还在他家跟他一起打游戏。
我一直以为他是我这辈子最铁的朋友。
“袁礼,你过来。”我说。
袁礼站在陈华杉身后一动不动。
我上前拉她,她挣扎了几下,我越攥越紧,她沉下脸,扬起另一只手甩了我一巴掌:“江阳,请你自重,我们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交往三年,从互生好感、告白、热恋,再到如今的好聚好散。
这就是爱情。
相处十八年,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打架,再到如今的如你所见。
这就是友情。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跑到路边摊喝了很多酒,快要高考了,别人都在拼死拼活看书学习,我却像电影男主角一样为了所谓的爱情和友情黯然神伤。
现在想来真是幼稚可笑。
我知道那天慕容泉一直偷偷跟在我身后。
她就像甩不掉尾巴。
喜欢,到底是什么。
只要对方的长相符合审美观,再加上讨喜的性格,就可以跟对方说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仿佛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讲出的话。
所以如果我质问慕容泉到底喜欢我什么,恐怕她也会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吧。
我已经死了,她很快就会迅速将我遗忘,爱上其他人,做其他人的尾巴。
一切终究都会消失。
全部消失。
“至少我不会消失。”钱小道站在我身后低声说。
我回头看他,刚准备开口,一个篮球直直飞过来砸中了钱小道的头。
慕容泉怒气冲冲的从远处走过来:“钱小道!我让你买的冰水呢!?”
他的眼镜被砸飞在地,慌慌张张的蹲□去捡,奔过来的慕容泉一个没刹住,稳稳的踩上了那只眼镜。
我站在一旁,笑出了声。
【朋友】
江阳不是因为被袁礼背叛自杀的。
他不是为了那么软弱的理由自杀的,真好。
今天图书馆人很少,我坐的地方比较隐蔽,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于是压低声音问旁边的江阳:“你当时不是很难过吗?后来是怎么走出心理阴影的?”
同时被女友和朋友背叛,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
换做我的话……
呃,我没有朋友更没有女友,实在想象不出那种感受。
江阳眼神忧郁的望向窗外,说:“后来我忙着打dota,把这事忘了。”
喂!!
“除了袁礼和陈华杉的事,你还有没有记起其他什么事?”
“没有。”
“……”
“这页看完了,快翻页。”江阳急躁的催道。
我老老实实的翻了页桌上的海贼王漫画。
他凑的我很近,低着头专心看漫画,似乎已经被带入剧情了。
我努力盯着手上的英语书看,可眼角的余光还是不可控制的瞄向一旁的他。
白皙的皮肤,长长的睫毛,好看的嘴唇。
难怪慕容泉会喜欢他。
他突然直起身,转脸望着我,说:“你在看什么?”
我一惊,条件反射道:“看窗外的风景。”
江阳跟着朝窗外看过去,只见操场上慕容泉正一个人孤零零的练习投篮。
——也太巧了吧。
“外面的太阳好像挺大的。”江阳若有所思道。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去给她送瓶冰水撑撑伞什么的,”他翻了个白眼,“喜欢人家就要努力去争取。”
我一愣。
前天他还在我面前埋怨慕容泉,现在却主动要我去争取她。
其实他心底深处是很温柔的呢。
“她先前那么恶整你,等追到手了一定要狠狠报复回来。”江阳接着道。
……算了当我没说。
虽然江阳不是为了袁礼和陈华杉的事自杀的。
但我还是决定去找陈华杉问个清楚。
我了解到陈华杉在高三下半学期退学了,之后一直在酒吧打工。
至于退学的原因,好像是因为跟外校的人打群架,把别人的肋骨都打断了。
“江阳学长也参与了那起事件。但是他没有受到任何通报批评,更别说退学了。”慕容泉说。
我努力劝说她不要跟我一起去那家酒吧,会有危险。她两眼一瞪:“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酒吧乌烟瘴气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吵得我快失聪了。
慕容泉很麻溜的穿过重重人群来到了吧台,敲敲柜台,对黄头发的陈华杉说:“给我一杯啤酒!”
“请问你成年了吗小姑娘?”陈华杉无奈地笑笑。
“刚满16!”慕容泉理直气壮。
陈华杉递给她一杯汽水,她不依不饶:“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
理论不过陈华杉,她转脸冲我撒气:“钱小道你傻站着干什么!”
听到我的名字后,陈华杉皱了下眉,看着我说:“你就是江阳的朋友,钱小道?”
我站直身体,说:“是的。”
他嗤笑一声:“原来江阳那种人还能交到朋友啊。”
“你什么意思!?”慕容泉问出了我想问的。
“我的意思是,他那种人,根本没资格交任何朋友。”陈华杉冷下脸,一字一顿地说。
“为什么?”我握紧拳头。
“为什么?”陈华杉猛地扯下自己衣服上的工作牌,摔到我脸上,“你说为什么?”
“我原本是不应该被开除的,”他的表情变得很阴森,“我原本有大好将来,我原本也应该跟别人一样每天上学放学参加高考,如果不是江阳那天突然要我跟他一起打群架,一切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不过是家里有点钱而已,从小被老师宠上了天,成绩不好也可以进重点高中,即使参与了打群架也可以不被开除。而我却被逼退学,沦落成酒吧的酒保。”
“从那以后,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巴不得他快点死。”
“之所以继续装作是他朋友,不过是为了从他那儿骗点零花钱用用而已,他还真听我的话,我骗他说家里急需用钱,他就真的信了,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心虚,对我觉得愧疚想要补偿我?我用他给的钱去泡妞,轻而易举就攻陷了袁礼。他也真是可悲,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说变心了变心了。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他自己不好,留不住自己的女人,只能说明他太废物了,造成他自杀的理由,是他自己才对。”
陈华杉恶劣的扯起嘴角,冲我们嘲弄的笑。
慕容泉冲动的想要将手上的汽水泼向他,我按住她的手,注视着陈华杉,说:“那么相对的,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不好,当初是你自己答应跟江阳出去打架的,打断别人肋骨的也的确是你,最后却将所有责任都推到江阳一个人头上,自以为是最大的受害者。这样的你不是比江阳更废物吗?”
“你给我闭嘴!”陈华杉恼羞成怒,一拳揍向我的脸,我的眼镜被甩落在地,视线陷入一片模糊。鲜血顺着嘴角滑下来,血腥味占据整个口腔。四周无数个人在叫嚣着围观起哄,还没来得及擦擦嘴角的血,就又被一脚踹中了小腹。剧烈的绞痛袭遍全身,我死死捂住腹部,跪在了地上。
“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陈华杉凑到我耳边笑着说,“就在江阳自杀前一个月,他们家破产了。他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儿,不再是随随便便就能掏出一叠钞票的取款机,就算他死了,也对我造成不了任何损失。所以我特地趁那个时候故意把自己跟袁礼的事暴露给了他,目的就是亲自将他逼向绝路。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恨我?你可以去报警啊,看警察会不会因此定我的罪。”
咣当一声响。
陈华杉的笑容僵在脸上,有鲜血从他额头流下来。
围观的人群有人尖叫起来。
我丢掉手上的酒瓶,从地上爬起来,摇晃着站直身体:“首先,江阳的自杀跟你和袁礼毫无关系,其次,你连提江阳名字的资格都没有。所以,你才应该给我闭嘴。”
然后我一把推开陈华杉,拽起身旁呆掉的慕容泉,离开了酒吧。
我从不否认自己是个懦夫。
不管别人打我、骂我、嘲笑我、欺负我,我都只是默默承受,独自一个人躲在角落发抖。
江阳曾质问我为什么不反抗,我清楚的记得他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看似不耐烦,其实更多是对我的恨铁不成钢。
他跟我说:“被人打脸的时候,第一反应难道不是立即用十倍的力量狠狠打回去吗?”
可是反抗真的有用吗?
反抗之后,对方一定会反击回来,然后没完没了的扭打成一团,最终不欢而散,将来或许还会遭到更为严重的报复。
我宁愿就这么唯唯诺诺的活着,也不愿招惹一身是非。
除了今天。
因为被侮辱和嘲笑的人不是我自己。
而是他。
我唯一的朋友。
唯独他不行。
5、第一次相遇
【死去的他】
钱小道鼻青脸肿的出现在学校时,我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火。
“你是不是去找华杉了?”我板着脸问。
“华杉?”钱小道肿着眼睛看我,“你叫他华杉?”
我继续问:“真的是他把你揍成这个样子的?”
钱小道不吭声,自顾自去了教室,然后无论我再说什么,他都低头盯着手上的书不理不睬。
“喂,大不了我替他跟你道歉!”我说。
“……”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三句话聊不到一起就动起手了,除了做事有点冲动其实人还是不错的。”
钱小道突然放下手上的书:“除了做事冲动,除了把你当取款机,除了抢了你女朋友,他这个人其实还是不错的,是吗?”
我愣住。
这时教室门被大力推开,慕容泉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饭团丢向钱小道:“这是我妈做的饭团,我一个人吃不完,给你一个!”
“谢谢!”钱小道像受了天大的恩赐般冲慕容泉傻笑。果然不管心情有多差,喜欢的女生只要一出现就来精神了。
“你的伤还疼不疼?”慕容泉盯着钱小道脸上的伤。
“不疼了。”
“昨天吓死我了,”慕容泉撇撇嘴,随即又笑起来,“不过你终于像个男人了。那个陈华杉被你用酒瓶砸过之后,连屁都不敢放了!”
“你居然拿酒瓶砸了华杉!?”我叫出声,“他有没有事!?”
一直默默低头啃饭团的钱小道突然停下动作,握住饭团的手越攥越紧,生生将完整的饭团捏成了渣。
“钱小道!你干嘛!”慕容泉一掌劈向钱小道的脑袋,“这可是我亲手做的饭团!”
……不是你妈做的吗?
“对了,你跟江阳学长是怎么认识的呀?你们的关系好像不错的样子。他是什么样的人呀?”慕容泉一脸期待的看着钱小道。
钱小道看了我一眼,显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关键时刻果然还是需要老子出马。
“照着我说的答。”我咳了咳,说,“江阳么,是个有义气、善良、大方、敢作敢当的真汉子。”
“江阳是个傻瓜。”钱小道说。
“你他妈说谁是傻瓜!?”慕容泉跟我异口同声叫起来。
钱小道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直直注视着我:“他是个明知道朋友妒恨着自己,却依然竭尽全力试图挽回友情的傻瓜。”
上课铃响起来。
钱小道不再看我,坐直身体望向讲台。
进来的不是他们班班主任,而是一个新面孔。
一个瘦的像竹竿一样的中年男人。
男人狭长的小眼睛微微眯起来,扫视了一圈教室里坐着的人,最后将视线落在钱小道身上,停了几秒,很快撇开了目光。
“你们班主任生病回家调养了,从今天开始由我来做你们的代理班主任,带你们冲刺期末考。希望大家今后能和谐相处。”男人讲话一板一眼,看上去比先前那个大嗓门的大妈还要苛刻。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李”字,继续说:“我姓李。”
我当即决定以后就叫他李瘦子了。
李瘦子仿佛对钱小道一见钟情,总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眼神分明不怀好意,甚至在下课后冲他勾勾手:“你,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我脑补了无数禁断场面,越想越寒颤,连忙也跟了过去。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进了办公室,李瘦子首先问。
“不小心摔了一跤。”钱小道脸不红心不跳的撒着谎。
他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你最近是不是总是碰上一些倒霉事?”李瘦子那双精明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钱小道,这让我很不舒服。
这小子不是一直都很倒霉吗?
不等钱小道回答,李瘦子就逼近钱小道,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故作神秘的小声说:“同学,你好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我呆在原地,有些站不稳。
钱小道也一脸震惊。
“我恰好对这方面有点研究,”李瘦子转身坐下,喝了口茶,“刚刚在教室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这孩子阴气很重,印堂发黑,身子虚的不行,这是典型的鬼上身。看你刚刚的反应,应该也明白自己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吧?”
“老师,你在跟我开玩笑吗?”钱小道勉强笑着。
“同学,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执迷不悟,死人就是死人,哪怕他生前跟你关系再好,一旦他死了,那就再也不是他了,或许起初他会可怜巴巴的博取你的同情,但天长日久,你的元气就会被他慢慢吸光,从而加速你的死亡,即使他并不愿害你,可人鬼殊途,一旦靠近,必有一死。”李瘦子环顾四周,说,“我感觉到了,那东西现在就在这间办公室。”
“没有!”钱小道蓦地护到我身前,声音发着抖,“什么都没有!”
李瘦子笑起来:“瞧,你自己暴露了。”
他站起身,拨开将我挡在身后的钱小道,居高临下的站在我面前,目光仿佛就要与我对上了:“虽然我看不见他,但我能感觉到他。但凡是他所在之处,一定寒意逼人,鬼气森森。”
“虽然我只是你们的代理班主任,但我必须对班上每一个学生负责,我决不允许有不干净的东西缠着我的学生。”李瘦子拍拍钱小道的肩,像个慈祥的长辈,“所以,我一定会驱走他。让他早日升天。”
明明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我却仍然感觉到了呼吸不畅,仿佛有庞然大物正向我笼罩,蠢蠢欲动着,准备一举吞噬我。我连连后退,踉踉跄跄的逃离了办公室。
【活着的他】
我怎么也找不到江阳。
图书馆,器材室,操场,食堂,哪里都找过了,就是不见他的身影。
我每间教室都跑进去找,被人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也无知无觉,我甚至要闯进女生宿舍,被宿管阿姨揪住衣领丢了出去。
我一直以为他会永远在我身边,曾经视若地狱的学校因为他的存在变得充满光明。我已经习惯了每当我踏进校门,就能看见他站在不远处,两只手插在兜里,冲我微微弯起嘴角笑。只要有他在,就算别人再怎么欺负我、故意整我,我也不会有所畏惧。因为我知道他会陪着我。
我一直有意忽视他已经死了这个事实。
明明好不容易才交到朋友。
他教我打篮球,教会我反抗,告诉我什么是勇气。
为什么偏偏已经死了呢。
为什么没有在他活着的时候早点与他相遇呢。
就算真的要分别,我也不希望自己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江阳是个傻瓜”。
其实我们都是傻瓜。
即使慕容泉把我关进器材室一整夜、将我书包丢进厕所、朝我脸上泼水,我也依然相信,只要靠自己一颗真心,她总有一天会被打动,会冲我展露真诚的微笑。
江阳也是这么想的吧。只要坚持下去,陈华杉总有一天会被自己打动,会减轻对自己的怨恨,会真心诚意的继续做他的好哥们儿。
可天底下,最善变的是人心,最难变的,也是人心。
尽管这几天慕容泉因为江阳的关系跟我稍微亲近了点,可当旁人玩笑般的质问她是不是在跟我交往时,她还是露出嫌恶的表情,说:“我怎么可能跟那个垃圾交往!”
尽管江阳心怀愧疚,对陈华杉有求必应,可当他落难时,陈华杉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帮助他度过难关,而是火上浇油,故意当着他的面吻向袁礼的唇。
所以,我们都是傻瓜,江阳。
“钱小道,上课时间你在操场乱逛什么?”慕容泉作为班长奉李老师的旨意来捉我回教室。
我站在大太阳底下,大滴的汗夹从我脸上冒出来,滑落到地上。
“这天热的要死,快跟我回教室。”慕容泉自顾自朝教学楼方向走去。
“我要找他。”我站在原地不动。
“找谁?”慕容泉见我没有跟着她,不满的瞪我。
找谁?
我抬头望向教学楼顶楼,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顶楼,离我很远,但我依然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他。
不顾身后慕容泉的叫喊,我头也不回的奔向了教学楼。
“你上来干嘛?”江阳打量着气喘吁吁跑到顶楼的我,微微皱起眉,“不怕被我害死吗?”
“怕,怕的要命。”我一步一步靠近他,在离他半米处站定,“但比起死亡,我更害怕失去你这个朋友。”
“你在拍偶像剧?”江阳嗤笑,“李瘦子不是警告过你了么,不要离鬼魂太近。哪怕生前跟那个人再要好,死后也照样会变成厉鬼害你。况且我生前跟压根不认识。”
“这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冲他笑,“你忘了你自杀前的记忆,所以肯定不记得。”
江阳的笑容僵在脸上。
“那天我的书包被慕容泉扔进了厕所,试卷书本全被水浸湿了,没有书本就上不了课,老师不准我进教室,我爬到顶楼,想把湿掉的书本晒干。在等待书本晒干的过程中,我趴在栅栏上,看着天空发呆。直到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拍拍我的肩,跟我说,小子,你有什么事想不开?”
那个人就是江阳。
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他的掌心覆到我肩上的触感。
那是他第一次触碰到我,也是最后一次。
他表情很严肃,似乎以为我要跳楼自杀。我不好意思的挠头,把事情原委告诉了他。
江阳松了口气,不再搭理我,点了根烟抽了起来。
——抽烟对身体不好。
这句话我憋在心里好久,始终鼓不起勇气说出口。
直到江阳用胳膊肘捣捣我,将烟盒递向我:“来一根?”
“抽烟对身体不好!”我脱口而出。
江阳嗤笑,微风吹起他的头发,淡淡的烟草味飘进我鼻子里。
他看着天空,我看着他,听见他低声说:“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自杀。”
那时我以为他在跟我说。
我以为他在劝我。
却不知其实是他在跟他自己说。
书本很快晒干了,我整理好书本,临走前,捡起他丢在地上的烟头,对着他的背影说:“再见。”
他没有吭声,更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走得很慢,当我到达楼底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重重落在了我脚下。
鲜血溅到了我的鞋上,刚晒干的书本试卷洒了一地,还有一张落到了江阳的脸上,迅速被血液浸透。
我的手心里,还紧紧捏着那截烟头。
我宁愿相信他是坐在栅栏上抽烟不小心跌下去了,宁愿相信是谁从背后推了他一把。
“我求过李老师了,他答应我,只要你不进我们教室,他就不找你麻烦。”我说,“我会利用课余时间继续调查你自杀的原因。所以不要自暴自弃,好不好?”
就算注定要分别,就算真的要升天,也应该是在我帮他找出自杀理由后,而不是被莫名其妙出现的李老师驱走。
微风吹过,江阳的头发和衬衫纹丝不动。
他无奈的苦笑:“还真是被你缠上了。”
6、姐姐弟弟
【我喜欢你】
高考前一天,我去了自己的班级。
熟悉的教室,熟悉的同学,熟悉的老师,熟悉的黑板报,上面写着离高考还有0天。
我的座位依然空着,上面积了一层灰,看来已经有些日子没人碰过了。
因为是最后一天了,大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脑袋埋在桌前大堆的书本资料里。
有的在写同学录,有的抱在一起矫情兮兮的流眼泪,还有的在整理书本准备回家。
几个男生嬉皮打闹,不小心碰翻了我的桌子,桌子落地发出巨大的砰声,喧闹的班级瞬间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望向我的座位。
其中一个男生最先打破了压抑的气氛,对打翻我桌子的男生说:“还不赶紧把桌子扶起来,小心江阳晚上找你去!”
他一边说,一边吐出舌头模仿厉鬼:“谁让你动我桌子了……谁让你动我桌子了……”
全班大笑。
笑完之后,大家各干各的,该干嘛干嘛,桌子依然没人去扶。
撞翻我桌子的那几个男生,就是经常跟我翘课出去打dota的哥们儿。
我灰溜溜的离开了那里。
其实没什么。
我又不是张国荣,谁会永久铭记我一辈子,每当有人出言侮辱我,就站出来忿忿不平的替我辩护呢?
我回到了钱小道的班级,依靠在教室门口的墙上,透过窗口看见坐在最后一排的钱小道正在认真的记笔记。
他时不时伸手抬抬眼镜,握笔的姿势像个小学生,样子蠢到家了。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直到他抬起头,冲我抿嘴一笑。
我用口型训斥他:“好好上课。”
他立即端正坐姿望向了黑板。
李瘦子不准我踏进他们班教室,我再也不能帮他作弊,只得监督他认真学习。
课上到一半,校长居然出现在了他们班门口,跟老师耳语了句,慕容泉被叫了出来。
没记错的话,慕容泉应该是校长的孙女。
校长一直视她为掌上明珠,所以导致了这丫头在校园里飞扬跋扈的性子。
校长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太慈爱,把慕容泉拉到一边,沉声说:“我听你们班主任说,上次月考,你在班上居然才排第五名?”
居。然。才。排。第。五。名。
校长大人您让我这个一直排倒数第五的吊车尾情何以堪?
慕容泉一改往日的飞扬跋扈,默默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我看见那个在外人眼里视孙女为掌上明珠的校长扬起手掌,狠狠扇向了慕容泉的脸:“没考上第一,你让我颜面何在?让我在职工面前怎么抬得起头?这几天别回家了,给我呆在学校里加强学习!一个星期后我会再考你一次,如果敢错一题这个暑假你就别想踏进家门一步!”
慕容泉咬着唇不出声,校长厉声吼道:“听清楚了就给我应一声!”
“我知道了。”声音小的像蚊子。
校长看了四周,确定没人看见刚刚那一幕,狠狠瞪了慕容泉一眼:“没用的垃圾!”便甩手走人了。
慕容泉嘴角带着伤,没有回教室,而是跌跌撞撞的跑出了教学楼,烈日烘烤着她的皮肤,把她的脸颊晒的通红。
她直接跑向了操场,捡起地上的球,毫无章法的投起了篮。
这么说来我好像经常看见她在投篮,无论是体育课还是课余时间,她唯一的娱乐就是练球。矮矮的个头投起篮来显得十分吃力,但她像着了魔似的不停重复着,再这样下去恐怕会中暑。
我来到钱小道的班级,走到他的座位前,说:“去操场。”
他震惊的望着我,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进教室了,被李老师知道的话……”
“少废话,去操场。”我不耐烦道。
钱小道茫然的被我赶到了操场,看见疯了般的慕容泉后立刻通窍了,连忙上前夺过她手上的球,问:“你怎么了?”
慕容泉抬起手遮住脸,不让钱小道看见自己脸上的伤和眼泪:“把球给我。”
“发生什么事了吗?”钱小道小心翼翼地问。
“我让你把球给我!”慕容泉大声吼出来,扑身想要抢球,结果身子一晃,整个人软在了钱小道怀里。
“江阳答应过我的,他答应我要教我投篮的。”慕容泉喃喃自语,目光凝聚在我站着的方向,但我知道她看不见我,“我一直记在心里,他却忘了。”
钱小道眼神一滞,抱紧慕容泉,抬头看向我。
“那天下很大的雨,我因为体育成绩很差,放学的时候被爷爷罚去操场投篮,投满十个才准回家。我怎么也投不中,累的瘫坐在雨地里,江阳学长打着伞遮住我的头顶,捡起被雨淋湿的球,轻而易举的就把球扔进了球框。他笑着跟我说,投篮很容易的,要不要我教你?”
“他明明答应过要教我投篮的,结果第二天就把我忘在了脑后,我悄悄跟在他身后,希望他能看看我,能想起来对我说过的话,我努力的练习投篮,希望在练得非常熟练时亲自投给他看,告诉他,不用他教我也可以做得很好。”
“他不记得跟我说过的话,不记得我的脸,不记得我的名字,他什么都不记得。”慕容泉把脑袋埋进钱小道怀里,哑着声音说,“我都还没投给他看,我都还没跟他说我喜欢你。”
那天雨下得很大。
慕容泉浑身都湿透了,头发遮住她的脸,我连容貌都没看清。
我以为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
我以为只是一个失恋少女在乱发疯,第二天就会晴空万里快快乐乐的跟男朋友和好如初。
“他知道的,”钱小道柔声安抚慕容泉,“说不定他现在就站在你身边,盯着你看呢。”
慕容泉停止抹眼泪的动作,打了个寒战,瞪向钱小道:“不会安慰人就滚一边去!”
钱小道一动不动,维持着抱住慕容泉的姿势。
慕容泉推了他一下,他攥的更紧了。
“你不想活了?”慕容泉板起脸。
“我喜欢你。”钱小道直视着慕容泉,低声说。
慕容泉表情微窘,脸颊通红,支吾道:“你给我闭嘴。”
“即使你不喜欢我,看见我就讨厌,想方设法恶整我,我也喜欢你,慕容泉。”钱小道语气坚定。
……好像没我什么事了?
我咳了咳,转过身,双手插兜,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姐姐】
礼拜天的时候,我擅作主张去了江阳家。
拎着廉价的营养品,我敲开了他家门。
江阳的父母非常欢迎我的到来,又是给我切水果又是给我倒汽水。江阳去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们眉眼间虽然还稍带悲伤,但明显已经释怀多了。
只有江阳的姐姐江南,沉默的坐在一旁翻相册。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本相册里全部都是江阳的照片。
江南留着齐肩的短发,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她穿着宽大的睡裙,顶着一脸憔悴的素颜。
“我能看看那本相册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江南没有吭声,把相册递向我。
这本相册记录了江阳从小到大所有的影像。
江阳四岁时抱着一把玩具冲锋枪的样子,江阳十岁时穿着迷彩服故作严肃的样子,江阳十五岁时穿着白色衬衫皱眉的样子。
我抬起头,看着客厅正中央墙上挂着的江阳的黑白遗照。
照片里的江阳安静的注视着我,嘴角带着微微笑意。
这是,江阳十八岁时的样子。
这张照片时刻提醒着我,江阳已经死了,的的确确死了,尸体已经被烧成了灰,被埋进了很深的土里。他不会复活,也不会重生。虽然此刻他正坐在学校操场的秋千上一个人晃来晃去等着第二天天亮我出现在他面前,但是他真的死了。
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就发闷。
而江阳的亲姐姐,现在就坐在我对面,仔细看的话,她的眉眼跟江阳非常相似,甚至连皱眉的动作都很像。
她会不会知道江阳自杀的真相呢。
不等我提问,江南就主动开口道:“我问了很多人,江阳的同学,还有朋友,他们都告诉我,他之所以自杀,都是因为那个劈腿的女朋友。”
不是那样的。
看得出江南非常伤心,因为自杀,意味着对人间失去一切念想,自私的丢掉所有舍不下的人和放不下的事,义无反顾的一个人奔赴死亡。
家人,朋友,爱人,在那一瞬间被全部丢掉,一门心思只渴望死亡。
她以为自己的亲弟弟毅然决然的抛下了自己跟父母,仅仅因为一个劈腿的女朋友。
尽管只有我知道,那不是事实。
“如果我告诉你,江阳不是因为袁礼自杀的,你会信吗?”趁江父江母不在,我鼓起勇气,压低声音对江南说。
江南愣住,满眼都是震惊。
“我可以去江阳房间看看吗?”我说。
江南指了指南边的卧室。
江阳的卧室非常整洁,我刚才从江母那里得知,这里每天都是江南打扫的。
以江阳的性格应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如果能找出他生前用过的电话卡,查一下通话和短信记录,应该能找到些线索。说不定他还会在手机里留下遗言什么的。
“他跳楼的时候手机跟着摔碎了,已经被警察清理了。”跟着进来的江南答道。
我颓然的叹了口气,看见江南比我更加失落的脸后,突然萌生一个想法,然后我说:“你想不想见见江阳,不,应该是,想不想跟他说说话?”
第二天,当我把江南带到江阳面前时,江阳的表情仿佛像见了鬼。
“我觉得应该趁你还没投胎让你跟家人见一面,所以把我你的事全部告诉了你姐姐,她相信了我,而且很想见你。你也很想她吧?”我冲他笑。
他快步调头往回走:“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喂!”我迅速追上他,“你在不好意思吗?”
“你全家都不好意思!”江阳骂道,“老子只是不太擅长以鬼魂的身份跟我姐交流而已!”
我无奈地笑笑:“放心吧,我会充当你们的传话机。”
在我的絮叨下,江阳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江阳现在就在我旁边。”我跟江南说。
江南望向江阳站着的方向,半信半疑道:“小阳,你真的在吗?”
“在啊。”江阳小声嘟哝。
“他说他在。”我说。
“我能问几个问题确认一下吗?”江南仍保持怀疑态度。毕竟这种有悖天理的事不是正常人一下子就能接受的。
“可以。”我说。
“有一年暑假父母因为工作的关系不在家,午饭都是我做,有一天家里没蔬菜了,我懒得下楼买菜,后来给你做了什么?”江南一本正经道。
“江阳,快回答啊。”我催道。
“西瓜皮炒青椒。”江阳板着脸答。
我跟着重复了一遍,看见江南点头表示答案正确后,嘴角抽动着想笑,被江阳狠狠一瞪后立即憋了回去。
“还有,高中时我跟班上的男生谈恋爱,被你发现后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江南继续问。
我一脸期待的看着江阳。
“……他哪里比我好!”江阳窘着脸。
这次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在姐姐面前,江阳显得特别温顺可爱。
几番确认后,江南终于相信了江阳的存在。
她有片刻的愣神,像是经历了无比艰难的心里挣扎,跌跌撞撞的瘫坐在长椅上,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跟江阳讲话:“你到底为什么自杀……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我忙上前抚慰她:“姐姐,昨天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江阳忘记了自杀的理由,我们不要逼他了好不好?”
“忘记了又怎么样?你这个叛徒!”江南哭起来,冲江阳站着的方向吼,“你不是说过如果我将来嫁不出去就养我一辈子的吗?你养我啊!你快给我养啊!”
江阳缓缓蹲□来,双手抱头,死死低垂下头。
“江阳……”我伸手想拍拍他的肩,想起前面无数次的扑空,还是颓然的收回了手。
“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一直属于冰火两重天。小时候总是互相抢玩具,抢不过她我就撕心裂肺的哭,我妈立即冲过来夺过我姐手上的玩具,一边哄我一边把玩具塞到我手里。我姐赌气回自己房间,不肯吃饭也不看动画片,直到我看不过去的把玩具还给她,她才开开心心的看动画片去了。”
“虽然偶尔小打小闹,但我们始终是亲密无间的姐弟。”
“我以为我会亲眼见证她找到满意的工作,结识不错的男友,走入婚姻殿堂,目睹她穿着漂亮的白色婚纱,挽着那个走了狗屎运的新郎官,开始她幸福的甜蜜生活。”
“然而我却在一切都是未知数时,永远停留在了18岁,停在了高中校园。”
“我甚至没能等到她大学毕业。”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江阳抬头看我,像一条等待安抚的小狗,虚弱的蹲在我面前,仿佛随时可能倒下去。
好想抱抱他。
可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虽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天涯。
“一切都会好的。”我说。
江南的情绪慢慢安定下来,在我的提示下走近江阳,哽咽道:“爸的公司已经度过了危机,妈也比刚开始好多了,不再每天以泪洗面,只是偶尔提起你,大家还是会情不自禁掉眼泪。最让爸妈不能释怀的就是你自杀的理由,曾经我们都以为你是因为袁礼和隔壁陈家那小子,但是小道的出现改变了我的想法。”
江南冲江阳笑,尽管她看不见他:“忘记了没关系,努力想起来就行了,实在想不起来,也还有我跟小道在。我以后每天都会来学校看你的,一直到找到你自杀理由、安心投胎那天,也会亲自送你。”
“……嗯。”江阳笑起来,像他们家客厅墙上那张黑白照,嘴角微微弯起来,像是坏笑,又像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笑。
我也跟着笑。
一切都会好的。
亡者会安心投胎,未亡者会珍惜当下。
前提是,如果第二天我没有在无意间经过李老师办公室时,听见了江南跟李老师的对话。
“我答应了钱小道同学,如果江阳不进我们班教室的话就放他一马。”李老师的声音。
“这就是你身为教师的自觉?放任一个跳楼自杀的怨灵在校园徘徊游荡?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去残害除了钱小道之外的学生?”江南的声音。
“这个……”
“江阳是我弟弟,我最有资格恳请你除掉他。即使魂飞魄散,也比做这种孤魂野鬼强。”
我倒退几步,后背抵上冰凉的墙。
——我以后每天都会来看你的,一直到找你自杀理由、安心投胎那天,也会亲自送你。
一直到投胎那天,也会亲自送你。
亲自,送你。
7、江南的自白
在江阳跳楼的几分钟前,我在电话里跟他说:求求你了,去死吧。
我们曾是亲密无间的姐弟。
当然,只是看似亲密无间罢了。
在他出生的一瞬间,我在父母眼中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一颗心,可能会分成两份或是好几份,却绝不可能分的平等均匀。
拥有两个以上孩子的父母,绝不可能给予几个孩子同等的关爱。
即使他们伪装的很好,掩埋于内心深处的偏袒却还是会不经意流露出来。
比如父母来接我们放学,第一个牵起的总是江阳的手,随后才将另一只手伸向我。
比如考试成绩下来时,父母总是顾着安慰成绩倒数的江阳“下次努力就好了”,而考了第一的我却站在一旁无人问津。
比如我跟江阳抢同一个玩具或是同一个电视遥控器时,父母总是理所当然的命令我让给他。
做姐姐的,就应该让着弟弟。——这是世界上每对父母的经典台词。
那我就让。
从小时候,一直让到长大。
尽管我心中的厌恶和不满已经多到快要溢出胸腔,可我还是尽职尽责的扮演好姐姐乖女儿的角色。
因为这个家很有钱。
父亲经营的公司日渐壮大起来,我们的零花钱也渐渐多了。我不用再跟江阳抢电脑零食和遥控器,不用再跟他抢任何东西。他有的东西,我都有。
金钱能够大大的满足我的虚荣心。
穿着飘飘欲仙的裙子,挎着名牌包包,走在校园里,接受那些男生的目光洗礼,让我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我不是那个在家里总是遭受忽视和冷漠的可怜小女孩。
我不是那个忍气吞声假装懂事的虚伪姐姐。
直到父亲宣告家里的公司即将破产。
因为财务的问题,爸爸甚至被拘留了。
裙子没有了,包包没有了,化妆品没有了,电脑没有了,全部没有了。
我又变回了那个可怜小女孩。
我原以为江阳这个天真无邪的公子哥儿会比我更加崩溃,可刚满18岁的他居然轻抚母亲的背,像个大人一样,低声劝她不要哭了。
为什么。
为什么平时没心没肺的他心理承受能力却如此强大?
为什么小我四岁的他却比我懂事的多?
因为从他出生开始,父母就给予了他无限的关爱,他们一门心思教育他宠爱他,致使他成为现在这种内心强大的人。
而我。
从小就被忽视的我。
却沦落成了如今这个自私、狭隘、脆弱的小丑。
这不公平。
一点都不公平。
我跌跌撞撞的跑到酒吧买醉,凌晨三点时,江阳出现在了我面前。
“这样自暴自弃有用吗?”他抓住我的手腕要把我拽出酒吧。
“你知道破产意味着什么吗?”我甩开他的手,“破产,就意味着你不再是公子哥儿,你的朋友不再鞍前马后的跟随你了,你的女朋友不再冲你甜甜地笑了,我们会没有房子住,会没有饭吃,甚至会不得不辍学。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那些东西有那么重要吗?”江阳沉声说。
“你是不是想说,只要家人在一起,任何难关都可以度过?”我嗤笑,“别天真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面对的,将会是无休止的绝望!说不定爸会坐一辈子牢!即使他侥幸出来了,一夜之间从老总沦为平民的他会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他会自暴自弃,会摔东西,会发脾气,而我们处于更年期的母亲,会每天以泪洗面,说不定还会动轻生的念头。”
“不会的。”江阳无力的说。
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我拿起一个酒瓶,猛地砸碎,然后用瓶尖对准自己的手腕,冲他笑:“死掉就好了,就不用承受那么多压力了。”
江阳一掌打飞了我手中的酒瓶,语气微微颤抖:“你疯了吗?”
我瘫坐到地上,捂脸痛哭。
江阳把我抱在怀里,低声说:“别怕,有我呢。”
有我呢。
有我呢。
——正是因为有你,我才会沦落如此境地,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尽管我对他怨恨至极,他却始终对我这个姐姐死心塌地。
他总能在我被父母遗忘在角落时,跑过来找到我,把我的难堪和尴尬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我故意炒难吃的西瓜皮给他吃,他居然吃的津津有味,还竖起大拇指夸赞好吃。
我交第一个男朋友时,他眼中居然流露出哀伤的神色,忿忿的问我他哪里比不过那个所谓的男朋友。
甚至连他后来交往的女朋友,身上都有我的影子。
这么个单纯无知的弟弟,在看见心爱的姐姐精神崩溃拿着瓶尖要自杀时,内心肯定会有所触动吧。
其实我也没那么崩溃。
金钱的确能满足我的虚荣心,但毕竟是身外之物。
随便找个有钱的男朋友就能解决一切烦恼,我根本不需忧愁任何事。
只是趁此机会刺激一下江阳罢了。
只是一个小小的契机。
听完我那番状似痛苦绝望的话后,当他每次看见看守所里自暴自弃的父亲,看见以泪洗面日渐憔悴的妈妈,还得提防着我这个做姐姐的轻生自杀。纵然他内心再强大,恐怕也承受不了如此压力。
尤其是在经历了袁礼和陈华杉的双重背叛后。
可他依然没心没肺,吃饭时讲一些无聊的冷笑话努力逗母亲笑,抢着干家务替母亲分担压力,甚至还瞒着母亲偷偷在外面找兼职。
而整天只知道吃饭睡觉上网的我,总被母亲责骂是赔钱货。
如果他不是我弟弟该多好。
如果他不是我弟弟,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心怀妒恨,说不定还会觉得他是个好孩子。
而正因为他是好孩子,才衬出了我有多么阴暗和卑微。
只要他存在一天,我就会永远活在永无止尽的黑暗。
如果他死掉就好了。
这是从小就掩埋在我内心深处的期望。
江阳哪里知道,当我跟他同桌吃饭时,当我跟他坐在同一个沙发上看电视时,当我跟他一起走在上学路上时,我心底满满的,都是——去死吧。
我一点都不恨他,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他只不过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傻弟弟而已,但我还是渴望他死掉。
光想象一下得知江阳死掉后父母伤心欲绝的脸,我就能开心的笑出声来。
所以。
在他坐在电脑前苦思冥想找兼职时,我站在他身后,说:“几年前爸妈给我们买了保险。如果我们其中一个死了,保险公司就会赔偿我们家一大笔赔偿金,那样爸爸和公司就有救了。”
所以。
江阳身形一顿,转过头望向我,眼底一片阴霾。
我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你不会让我去死的,是吗,弟弟?”
他当然不会让我去死。
因为我是他最亲最爱的姐姐。
江阳跳楼之前,母亲在家里割了脉。我看见她拿着刀片。精神恍惚的进了卫生间。
——脆弱而又不负责任的更年期妇女。
我若无其事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直到听见卫生间传来肉体倒地的声音。
我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拨通了江阳电话。
“妈刚刚割腕了。”我说,“可是我不打算送她去医院。”
江阳没有说话,听筒里传来呼呼的风声。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他在学校顶楼。
或许那时他只是想吹吹风,或是抽支烟。
“就这样死了也好,活着太累了,不是吗?”我继续说。
电视里在播放一个广告,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牵着弟弟的手小心翼翼地过马路,两只小手紧紧攥在一起。
“还记得以前我说过如果你将来嫁不出去我就养你一辈子吗?”江阳低声说,语气微微发颤,“我保证,会努力赚钱,我会养你的。所以你快点把妈送到医……”
我厉声打断他:“养我?你拿什么养?你马上高中毕业了,上大学会花费巨额的费用!辍学出去找工作?一个刚满18岁的废物又能干什么?所以说你到底要天真到什么时候!?”
我抬高音量:“知道吗?跟你做姐弟的这十八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希望你去死。”
“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是最大的痛苦。”
“即使我们家没有破产,爸没有坐牢,我也还是希望你去死。”
“所以,求求你了,快去死吧。”
然后我决然的挂掉了电话。
就像普通的姐弟吵架。
吵完架之后,会和好,互开玩笑。
当我把母亲送到医院时,得知了江阳跳楼的消息。
那个没心没肺、乐观向上的弟弟江阳,终于如我所愿的死了。
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死了。
江阳临死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曾在跳楼前跟我通过电话,他的手机摔碎了,SIM卡没有受损,可我跟他那通最后的通话记录却从卡里消失了。江阳在跳楼前,还细心的删掉了记录,为了我不被警察纠缠调查。
如果现在再来说“江阳,姐姐是跟你开玩笑的,姐姐只是一时冲动,所以你活过来好不好”的话,简直太讽刺了。
家里客厅墙上挂着江阳的黑白遗照。
那是他今年刚拍的二寸照。
照片上的他微微笑着,比阳光还要温暖。
长时间专注的盯着一个东西的话,视线会渐渐模糊,然后情不自禁的落下泪来。
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所以,当我看着江阳的遗照,一直看到眼泪滑至嘴角,也一定是因为正常的生理反应,而不是在伤心。
去拘留所接父亲时,他仿佛老了十岁,被母亲搀扶着才能勉强走路。回到家后,抱着江阳的照片失声痛哭。
这就是报应。
可我却并没有畅快淋漓感。
因为我忽然意识到,纵使他们现在再悲伤,也终究会在时间的催化下淡忘一切。他们会渐渐忘记自己曾经有个名叫江阳的儿子,偶尔提起,叹息几声,仅此而已。没有谁会为谁的死伤心难过一辈子。
这就是人类。
我打扫江阳的房间,整理他的书柜,翻他的相册。
就像突然才意识到他是我亲弟弟一样。
“下辈子,你不要做我弟弟了。”我对照片上灿烂笑着的江阳说。
——对不起。
这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一旦说出口,就全盘皆输了。我这些年所有的怨恨、妒忌、难过、绝望,全部成了笑话。
直到钱小道的出现。
“如果我告诉你,江阳不是因为袁礼自杀的,你会信吗?”这个看上去毫无存在感的小男生,说出的话却让我愕然的瞪大眼睛。
他接下来说的那些话,更是让我倒抽了口气。
——江阳化作了幽灵,忘记了自己自杀的理由,被束缚在了学校。只有钱小道一个人看得见他。
听上去就像恶俗的韩国鬼片。
原本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的。
可当我来到江阳的学校,站在紫藤长廊里,看向钱小道手指指向的方向时,居然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压抑的窒息感。
不可能的。
不可能。
我提了很多问题,只有我跟江阳两个人知道的问题,钱小道全部一字不露的回答上来了。
江阳真的存在。
他就站在我面前,他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他,我不知道他是笑还是面无表情,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刺骨的寒意从我的头顶一直蔓延到脚底。我想逃,逃到家里逃到自己的卧室用被子死死蒙住头。
然后我忽然想起来,江阳忘记了自己自杀的理由,忘记了所有不愉快的事,只能依靠旁人的提示才能一点一滴慢慢恢复记忆。
所以我还是他最心爱的姐姐,还是那个他承诺要养一辈子的好姐姐。
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姐弟俩。
可记忆总有一天是会恢复的。所有的阴暗和绝望终究还是会侵袭江阳的内心。
何况还有个钱小道在旁边掺和。
我不能让江阳再承受第二次临死前的那种滋味。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在恢复记忆之前消失。
——我宁愿你带着美好的记忆魂飞魄散,也不愿让你重新想起我丑恶的那一面,对我心如死灰。(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