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乱
我叫无乱,身份不详,父母不知,只有个师父,姓名不详,有个师妹叫无言同样身份未知父母未知。
师父说,他在一座被毁掉的村庄救了我,当时全村人被叛军杀了个干净,他循着哭声在一口空米缸里找到我,从此他为师也是父。
至于我的名字,是那个动乱的年代里最美好的愿望,乱世无乱。
到后来我五岁的时候,那年的饥荒里我们遇到一岁的无言,无言本不叫无言,只是她已无家人,本名未知,师父起名无言,希望这个活泼多话的女孩做一个无言善良的女侠客。
从此就是一段青梅竹马的故事。
一
无乱大抵终归是美好愿望罢了,天下不统兵荒马乱,天下统一江湖乱,江湖统一人心乱,然后江湖内乱。
一个个年代决出来的武林盟主始终没有人能服众,因为一届届武林盟主也是帮派的产物。江湖不会让一帮独大,朝廷也不愿意一帮独大。所以江湖一直动乱,一任任盟主死在自己的位子上,然后继续比武,然后继续死在位子上,辗转江湖数百年。
师父说,江湖本是侠义恩仇自由自在,成帮结派不叫江湖人士,那叫帮派人士。
所以他带着我和师妹一直在江湖游荡,靠着坑蒙拐骗维持生计。
师父有一把剑,鎏金剑鞘,上雕上古图腾,剑柄一行小字,并不是“悠悠江湖,谁住沉浮”之类的豪言壮语。
上面写“然诺重,君须记。”
这句出自《纳兰词》的写儿女情长的话却刻在这样一把做功精细的剑上,我想里面一定有故事。
但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这里是江湖,江湖本来就快意恩仇儿女情长。
二
那把剑我从不曾见师父用过,他把剑包在破旧的棉布里,白天的时候从不曾拿出来见光,只是每晚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把剑拿出来在烛光下仔细擦剑,仔细看剑鞘上的图腾和剑柄上的字。
里面有什么故事,我从未过问。
而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师父教会我的不过是很多在江湖生存的法则和很多道理,没有教过我任何武功,只是每天我要蹲两个时辰马步,另外在半人高的墙上紧密地摆五百个石子,拿竹竿打下来,并且只能一个一个打,只有全部打下来才能吃饭。
这是件极为枯燥乏味的事,因为蹲马步还可以找师妹来聊天。我跟师父说,师父,你让我打石头不如让我多蹲三个时辰马步,结果师父让我从早上蹲到太阳落山才让我回来吃饭。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跟师父说这些。
师父一直很宠师妹,师妹不需要练功,只需要每天做饭。洗锅碗还有师父和我的衣服,这些都是我的事。
到后来师妹瞒着师父替我洗锅洗衣服,我顿觉有个女人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而从小到大每天练功的时候,无言都会在一旁陪我说话,一天天养成习惯也就没那么难熬。
慢慢长大,练功用的小石子也慢慢变成砖又换成又小又重的铜制秤砣。
而师父从未教过我真正的武功,我也从未过问,或许我一直觉得师父这个人做事总有他的道理。
又或许我一直认为师父并不会武功,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从未使用武功,只是手脚向来麻利,还有一把从未使用的、格外精细的剑。
三
十六岁那年,无言十二岁,我第一次杀人。
师父带我和无言来京城购置生活用品。
师父把剑交给我,让我和无言在外面等,他进集市买东西。
集市外面有家酒楼,人来人往喧嚷不已。
我看到酒楼门口那张桌子上,有三个泼皮一直看着我和无言,指指点点的。
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泼皮端着一大杯酒向无言走过来。
无言不由自主地向我身上靠了靠。
泼皮一把把我推开,对无言说,小妹妹,陪哥哥喝了这杯酒。旁边已经有不少人围观。
他抓着无言的胳膊,无言拼命挣扎,泼皮手里那杯酒洒在了无言的长发上。
我看到无言惊恐的面容,有一种力量促使我走向那个拉扯着无言的泼皮。
他抓着的是我的姑娘。
我把裹剑的破棉布扯开,上前一脚揣在泼皮的胸口上,泼皮倒地,我好像明白了我每天枯燥无味的练功的意义。
我拔剑,一剑刺穿破皮的心脏,我很惊奇一把久未用过的剑竟然如此锋利。
人群一阵惊呼,我看到无言比刚刚更惊恐的目光。
师父闻声从集市里出来,他冲我大喊,快走。
我反应过来,拉着无言的手往人群外面跑。
人群混乱一片,我看到从四面围过来的官兵。
师父拽着我,趁乱跑出城外。
天色已黑,只有在野外过夜。
师父面色铁青,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把剑从我手上夺回来。
无言的眼中还充满着惊恐,我摸摸她的脑袋,梳理她杂乱的头发。
她说,哥,我害怕。
我说,无言乖,不怕,有哥在。
可十六岁的我又怎么会不怕,只是我怎么可能让这样一个姑娘被欺负。
我第一觉得杀人也没有那么难。
第二天一大早回家,师父说,从小教给你,凡是皆须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你只记住了后半句。
师父让我在院子里蹲马步,把无言关在房间里不许她出来看我。
我连着三天三夜蹲马步,不给我饭吃,终于三天后我饿昏在院子里。
倒下去前我听到了无言的哭声,我看到她从房间里冲向我。
四
相安无事到二十岁,无言十六岁,已然亭亭。
师父说,带着你的师妹走吧。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就是我让你练功的意义。
他把他的剑给我,我问这把剑叫什么,他说,无名,这把剑就叫无名。
我没有师父我为什么要走,师父做事总有他的道理,无言也没有问什么,她总觉得和我在一起就好。
我拿着剑带着姑娘准备走的时候,枫叶开始疯狂地往下掉。
师父说,无乱,你须记住三件事,第一,凡是皆须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第二,任何人皆不可完全信任。第三,切不可有贪念,终有一日你会明白,贪念会害了你。
我跪在地上,一叩首,站起来转身,拉无言走。
师父说,你们走后我就退出江湖,离开这里,找个山好水好的地方。
无言全程一言不发,一直低着头,玩弄自己的手指头。
我们一直走到师父看不到的地方,我说,想哭就哭吧。
无言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说,哥,是不是我们永远都见不到师父了。
我说,应该是吧。
她说,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我说,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她说,那我们去四处转转,然后你去赚够我们下半辈子花的钱,然后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永远在一起。
我说,好。
她说,那你算答应了,不许反悔。
我说,不反悔。
“勿相忘,与君亏欠几人间。
莫以泪,误我浮生几少年。”
五
后来我们一直转到巨鹿城,才发现事情远不止那么简单,没几天盘缠就被我们花完,我去干重活,无言说要做我们喜欢做的,活太重不干,去干轻活挣的钱却连客栈都住不起。
直到有一天,我提着剑在路上晃荡,有一个人突然拉住我。他说,壮士留步,可否让我看看这把剑。
我把剑拿给他,他说,此剑可为无名。
我十分惊异他为什么会知道师父的剑,我说,对,正是。
他带我去酒楼,点了菜点了酒,我们说了很多。
我告诉他剑的来历,告诉他我的处境,从他的话里,我得知他叫方各,是江湖有名的方氏家族的掌门,也从他嘴里得知无名的故事。
大概就是二十多年前,江湖里最有名的杀手,武功高强,力量,速度惊人。杀手生涯从未失手,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到后来有一天他突然消失,再无人见过他,他的剑叫无名。
我告诉他是我的师父给我的剑以后他很吃惊。
他说,既然壮士的师父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侠客,我这里倒有一个活不知壮士是否敢干。
我说,说来听听。
他说,城西张员外,压榨小本商人,人头值一百两白银。
我说,好。
不知为何,我并不害怕,也许生计所困,又或许其他原因,我想我只会干这一次。
分手的时候,方各捧着无名看了半天,说不记得有剑柄上的这六个字。
“然诺重,君须记。”
六
我把一百两银子放在无言面前的时候,她很惊讶问我从哪来的。
我只好骗她我帮官府抓人,这是赏金。
她很开心很开心,兴高采烈地吧钱收在柜子里。她说,我们只花一部分好不好,这是你挣得第一笔钱,我们存一部分,
我摸摸她的脑袋,我说,好。
到后来我却慢慢成为了一个职业杀手,师父每天逼我练功的成效开始显现。江湖上盛传那个无名侠士重出江湖,只杀贪官地主地痞流氓,用一把锋利无比的无名,从未失手。无人见过其面目,无人知其姓名。
我挣得银两越来越多,全部交给无言,骗她说是为官府抓犯人的赏金。
无言一直最相信我的话,她对我深信不疑。
我一次次把人头交给方各,渐渐地我感到方各的眼神有点奇怪,他总是盯着那把剑又看看我。
但我不会在意那些,我开始享受当一个绝世杀手的感觉。
有一次我在闹市取一个贪官的姓名,刚好被在那里给我买过秋衣服的无言撞到。
她当时捧着衣服,惊恐的眼神让我想到数年前十二岁的她目睹我杀人的表情,无助又恐惧。我突然很难过。
我一剑砍偏,砍断贪官的胳膊,绝世杀手不会再看第二下,所以我逃走。这是我第一次失手。
回去以后,无言扑在我怀里,她哭得很伤心,她求我不要再杀人了好不好,我挣的钱足够下半辈子了。
我好难过好难过,我说,好,等我处理好几个朋友的事情,枫叶一开始落我们就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盖个房子永远在一起。
七
我去找方各,和他说我不会再干了,就让无名侠士永远消失吧。
方各的表情很奇怪,他一直盯着我的剑,他希望我可以再干几单,到枫叶开始落的时候再走。
我没有说什么,直接答应了他,果断到自己都不敢相信。
或许我真的享受当无名杀手的感觉。
这种贪婪又可怕的想法吓到了我,我不敢再想。
后来我继续享受着最后这一段当杀手的时光,无言对我深信不疑。
我一直觉得,这样一个姑娘怎么会对我失望,怎么会离我而去呢。
直到有一天,一只镖从屋顶垂直地插在地板上,无言吓得大叫。我听到有人从房顶往外跑,我提着剑追了出去。
追出去以后我才发觉我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因为那镖十分之快,一定是高手所为,而高手发出的镖不可能偏离那么多插在地板上。可如果直直的飞向我,以我的意识和速度定能躲过。
我跑了回去,看到方各站在无言身后,拿刀抵在无言的脖子上。
方各一阵冷笑,我拔剑。
他说,无乱,我们做个交易,你把无名给我,从此你和无言远走高飞,永远别回来。
我说好,我把剑放在地上踢过去。
我把剑踢过去的时候,方各那里放出一只极毒的箭。这只箭速度极快,趁我注意力分散直直地朝我眉心飞过来,我用手抓住箭尾把箭停下来。
我想,我知道的太多,必须死了。
无言大哭起来,她向来聪明,她知道我和她必有一人要死。
方各蹲在地上拿剑的一瞬间,无言拔出剑刺穿自己的身体。
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哥,我走了。
这时候,枫叶开始疯狂地往下落。
八
时间日复一日过去,又到了枫叶落满山丘的时候。
我很难过,因为以前的每年无言都会捡最好看的枫叶给我看。
转眼我的姑娘已经死了一年。
无言刺穿自己的身体的时候,我冲过去一脚把方各踹在地上,大喊着流着泪拿他的刀捅了他很多下,捅到他的身体血肉模糊。
我的剑沾的最后一滴血是无言的。
我把无言抱在怀里,她的血流在我的手上流到地面,染红了地板,像外面铺满的枫叶一样。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落在她的脸上,她对我努力地咧着嘴笑,我用沾满血的手摸她的脑袋。
她说,哥,我走了。
后来我抱着无言找到一片枫林,然后开辟出一片空地,建了房子,把无言埋在房子后面的枫树下。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离不开我的姑娘会有一天再也不跟我说一句话。
从此我的江湖再也无乱,无言再也不言。
我想我和她能永远在一起了。
我想我会恨自己一辈子,是我的贪念害死了我心爱的姑娘。
如今我也会想师父那样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仔细地擦剑,看剑柄上的六个字。
“然诺重,君须记。”
九
“勿相忘,与君亏欠几人间。
莫以泪,误我浮生几少年。”
完
创作谈:
初二的时候往网上登过文,初三后没有时间再登文,也很少有时间再写东西,到高中早就没有往网上登文的激情,但是还一直热爱着文学,一直努力着写东西,不再写给别人看,所以支撑我写下去的只有自己对文学的感激和热爱。
算是自己复出登文的第一篇,不知道自己能坚持登多久,作为支撑的只有年少的自己对文学的惊喜和热爱。
此去已经年,望岁月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