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一直是沉默而且坚强的。在外人看来,的确如此。
她可以整天坐在屋子里不说话,盯着书本不停看,不停写。
她可以在父母相继去世之后,来到城里姑妈家中,继续生活。
这种种表现,都让周围的人对婉有了这么一份评价:沉默,坚强。如果非要用一种什么动物来比喻,用龟来比喻大概是恰当的。背着一只命运给她的厚厚的壳,一步一步沉默寡言地向前走。龟也许是不能说话,婉却是从心里丧失了说话的欲望。
当父亲在矿山中遭遇瓦斯爆炸死去时,婉就明白,她的快乐失去了一半。
当母亲因为尿毒症死去时,当灵堂上人影幢幢,周围吃酒划拳的声音传来,过堂风把孝布吹起,婉感受到了一种深刻的孤独。这周围的喧嚣都与她无关,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把她带到这世上的人已经先于她离开,失去血亲原来会是这么一种彻骨而凛冽的伤痛。
阴暗的灵堂,喧嚣的人声,随着过堂风飘动的白布,都成为了婉每个夜晚不能安睡的梦魇。
关系不算亲厚的姑妈在她几乎家破人亡的时候,接纳了她。她有些欣喜,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愿意给她一个家。打点好家中的一切之后,婉和姑妈坐上汽车,准备离开。周围有村民在围观,有宽慰婉的,有感叹婉的姑妈有情有义的,更多的,有人在人群中窃窃私语,那种想让人知道却又故意压低声音的情态,让人好笑。不出人意料的,婉听到了,姑妈为什么愿意接纳自己?因为她作为婉的监护人,可以全部掌握婉的妈妈舍不得用来治病的婉的父亲的抚恤金。
婉的心顿时冷硬。
她不知道如何感谢那个因为生病每天不停打骂她出气的妈,原来用自己的身体交换了女儿以后的寄人篱下,不至于漂泊无依。
是了,斯人已去,这世上也仅仅她一人独活。
的确,这世上只有钱能让不亲厚的关系变得血浓于水。是啊,有钱,什么不能做呢?
汽车一路颠簸,姑妈的温柔面具突然开始全部卸下。她开始抱怨这个生养她的地方的鄙陋,开始埋怨那个性格温吞的姑父,开始把矛头指向婉早逝的父亲。
死者为大,你消停几句,孩子还在旁边呢!姑父实在看不下去了,又转头对婉宽慰了几句,婉,你别介意,你姑妈刀子嘴豆腐心!
婉淡淡回了一句,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刀子嘴豆腐心嘛!
姑妈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对着婉一阵嘲讽。不是看在你爸抚恤金的份上,谁会让你这个丧门星进门?克死爸爸又克死妈妈!让你到我们家,招晦气。
婉无言。
当龟的壳被人踩住时,它也是不会说话的。
她觉得自己活得越来越像龟。
在姑妈家的生活,正如她所预料的。好吃懒做的表哥,整日吵嚷的姑妈,性格温吞的姑父,还有那间只有一扇小窗的房间。
婉承担着家里的一切家务活。
学习成为了婉摆脱那个家的一切,一块不需要付出钱多少的跳板。
她学习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执念,到了一种非常疯狂的境地。把家务做完,她可以整日整日地在家中看书,写作。不错,她发现自己心里背负的太多东西都需要用写作来宣泄,不然,她迟早会崩溃。
她习惯着把自己的壳变得越来越坚硬,也习惯了自己笔下越来越阴暗的文字。她的心变得越来越像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沉默,包容。
但是你可能没有忘记,夜晚是一个让人脆弱的时候。白天那个学得发疯,那个沉默寡言,那个隐忍的女孩子都卸下了她那个厚厚的壳。
每天凌晨,婉都无法入眠。时间在一点一点逝去,过不了多久又会是天明。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在入眠,都在享受着休息时间。她身处这样的孤独,心情越来越急促,终于被卸下壳的她,被暗夜打败。那些梦魇又涌进她的脑海,眼泪,又默默流下。
身体,彻骨的寒。
啪嗒,灯开了。
一个人影缓缓走进来,在婉的床头放下一杯水。
婉,表哥从来都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人前从来都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遭遇这么多的女孩子还能这么如无其事地活下去。我知道你觉得我们家对你不好,也想离开。表哥知道我妈是那种招人讨厌的性格,表哥也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但是你也学学其他女孩子,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一个人在被子里哭,让人心疼。这个家不能给你什么,但是你不要委屈自己,不要再像个龟一样了,你应该有更多彩的情绪。
表哥也不会说话,有你不爱听的,你也别见怪,好好休息吧!
这个夜晚之后,婉再也没有在深夜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