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那年,我就没有爸爸了,车祸。
那一年,我妈38岁。
38岁的我妈,并不像一个中年妇女,她身材高挑,姿容秀丽。
在我们生活的那个小农村,我妈的穿着打扮一直都是端庄而又妩媚。夏天,村里的女人们大都短袖褂配长裤子,再热点儿纯棉汗衫搭配肥短裤,稍微讲究点儿的女人,穿条连衣裙,走在街上就会引人注目。我妈妈,自己选布料,让村里的裁缝按照自己的尺码做了条旗袍,把美好身形勾勒的凹凸有致,风姿绰约。她在镜子前面照来照去,笑靥如花,爸爸露出得意的笑容,说:“走!我带你转一圈去!”然后我妈就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拉着我,跟在我爸身后,夕阳西下的傍晚,我们吹着柔软的微风,上街买菜。
我从小就是我妈的心腹,我妈喜欢上哪都带着我,因为我是个非常出色并且不引人注意的观察员。有什么消息,什么状况,我都会第一时间悄悄向我妈汇报。穿着旗袍的我妈,用现在的话说,那真是回头率爆表啊!街上行人纷纷侧目,有人车都骑过去了,还特意捏闸停下来,回过头来使劲看……
那时候的我妈,一直都是爸爸的骄傲。谁不愿意自己的媳妇漂漂亮亮的,让人夸赞呢?
15年后,我妈戴着老花镜,坐在自己买的楼房里,看《平凡的世界》,有时候还会研究《易经》和《孙子兵法》,偶尔还会把萝卜根和菜根生在清水里,等他们发芽,开花。每个周日,做完早餐,换下睡衣,我妈就穿上喜欢的裙子,擦点儿淡淡的口红,走到小区门口,去迎接她的女儿和外孙女。朵朵远远的看见姥姥,一边撒欢儿,一边咯咯地笑,伸出小手等着姥姥来抱,我妈妈开心地抱进怀里,欢喜的问:“宝贝有没有想姥姥呀……”一路上,她对每一个主动打招呼的老太太们面带微笑地说:“是,大闺女待着孩子回来了,每个星期都来……”
中间这15年,很漫长。她把我们姐弟三人抚养长大,供弟弟妹妹上了大学。
2009年,我妈妈买下了第一套房子。那时候的房价大概在2000元/平米,小区还是一片废墟的时候,她就把自己做小本生意攒下来的六万块钱加上跟亲戚借的两万块,凑了八万,让我到条件简陋的售楼处交了首付。当时我的舅舅劝说我妈:“太不靠谱了,万一开发商跑了怎么办,你一个人带三个孩子这么不容易。”“跑了就跑了,钱丢了我再挣。”后来她说,“我并不自信,只是坚持自己感觉对的事情,我也很害怕。”
2015年,房价涨到4000元/平米,我妈在房本上写上弟弟的名字,贷款买了第二套。2016年,房价涨到12000元/平米,当很多夫妻都为倾其所有都买不起一套房子而发愁儿子娶不上媳妇的时候,我妈妈一个人悠闲地给花浇水,到楼下散步,把各种米和红枣放在一起打成迷糊,还总是告诫我们少吃点肉……她很淡定,并没有沾沾自喜。
但是我妈妈是孤单的。这中间的十五年,她的感情经历是一片空白。
我妈妈的小本生意就是在菜市场卖东西,前几年卖豆陷儿,中间几年卖饼干,再接下来卖糖块儿,最后几年卖鞋子。卖豆沙馅的时候,冬天凌晨三四钟,我和我妹妹每天轮流早起跟我妈妈一起做,把豆陷煮熟,然后用筛子把豆皮磨掉,再把豆汤灌到面袋子里,用木板小心翼翼地压干。我经常睡眼惺忪地坐在木板上,又冷又困,手被冻得通红,裂口。还会有不小心用力过大,把豆沙袋子压爆了的时候,豆汤流了一地,辛苦磨出来的豆沙全都没有了,那时候自己就会吓得大哭出来,哭得我妈妈觉得生活更加难熬,几近崩溃。赶上过年的时候,豆沙馅儿卖的快,我妈妈就在家里煮,我和妹妹就在菜市场卖,中间的运输就靠弟弟——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儿。
十岁的孩子能有多高?三轮车并不大,但是他的屁股坐在车座上,脚丫就够不到脚蹬子,于是只能两只脚立在脚蹬子上,屁股左一扭右一扭,就把三轮车蹬起来了,他边骑边回头,对我妈说:“妈,你回去吧,我认得菜市场,放心吧!”我弟弟骑得非常带劲,耳边生风,小脸通红,却不觉得冷,骑到见到我和妹妹,一脸胜利的笑容,天真烂漫。那时候我们都还小,觉得这就是生活本真的样子,并不觉得艰难,谁们家都是如此。事后我们知道,我妈并没有进屋,她不放心弟弟,一是怕他不认识,再是担心车多不安全,就悄悄跟在弟弟后面,直到看见他进了菜市场的方向,才放心往回走,却是走一路,哭一路……
我妈卖鞋的时候,遇上大风天气,遮阳伞就被吹翻了,连着整个摆鞋的摊位,都被遮阳伞柄掀翻,鞋子散了一地,我妈妈一个人,把遮阳伞撤下来,再去追被风吹跑的鞋子,回来将木板支好,再把鞋子一双一双的摆上去。在这种露天环境下做生意的女人,都皮肤黢黑,破衣烂衫,只要挣钱就够了。可我妈即使每天回家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衣服上沾满尘土,第二天依然穿上干净得体的衣服,戴上帽子口罩,把摊位打扫干净,再撒上清水,开始一天的风餐露宿。远远看去,就算整个菜市场都烟尘弥漫,我家摊位前总是干净利索,妈妈说:“你穿的干净利索,收拾的干净利索,人家才会愿意买你的东西。”
妈妈本性坚强,这种坚强让作为女人的她变得更加柔韧,直到现在,也经常会有人给妈妈介绍单身的男士,只不过从中年男子渐渐变成了老头儿。我妈都以各种理由婉拒了。“年轻的时候,怕你们受委屈,不想再找。这么多年,也没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大风大浪自己都走过来了,安享天伦的日子,再找个伴,万一在一块后又发现不合适,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呢。”
其实作为子女,我不愿意让我妈妈与另外一个男性在一起,但是我们三个商量好了,我们不能这么自私,因为无论我们如何陪伴妈妈,我们所给予她的都仅仅局限于孩子对妈妈的爱,我们所带给妈妈的关怀,始终抵不过一个伴侣的肩膀。我们三个一致决定,尊重妈妈的选择,如果妈妈找到适合自己的伴侣,我们举双手赞成。
2017年春节,我跟妈妈一起做饭,母女俩聊得天南海北,包罗万象,不知不觉就说道这个话题,我再次积极引导妈妈,告诉她我们三个的看法,妈妈平静的对我们说:“等我死了,我想跟你爸爸埋在一起。”
窗外的鞭炮声又一阵阵响起来,好不热闹,我控制不住地别过脸,眼泪刷刷流下来,是感动,而更多的,是难受和心疼。
昨天是周日,我带着朵朵回家,远远就看见我妈站在小区门口等我们,在微风中,安安静静,温婉柔和的样子。她经历过很多事,走过许多坎坷,也克服过许多困难,但是不知为何,她从不觉得自己历经沧桑,或者能够掌控什么,相反,在这个世界面前,她总是充满敬畏和谦卑,甚至还有一种试图后退的感觉。
在我心中,她不因岁月流失而苍老,她永远是那个爱穿旗袍的妈妈,恬静而又美丽。
希望上天善待我的美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