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需要点精气神的,然后精气神最大的敌人是被窝。被窝成了人类挥之不去的诱惑。
人是恒温动物,所以在寒冷的时候,会本能地索取温暖,这就是被窝诱惑的根源。
我们通常说家里有老婆孩子暖被窝,来形容一个男人回家的意义,这样的说法兴许让回家这件事有了一些仪式感——忙碌的一天结束后,终于在属于自己的港湾靠了岸。
白天,被人潮裹挟,从一处走向另一处,疲累而匆忙。下班回家,我们可以卸下一切伪装。男人解开勒了一天的皮带和领带,女人甩去高跟鞋,散开头发,卸了妆,不再淑女般细声细语。我们不需要再伪装着快乐、兴奋、期待,因为我们回到自己的窝,我们可以变得很懒散。
或许是人类保留了穴居的天赋,总是需要“盖子”的遮蔽,这样才显得安全可靠。出生时需要襁褓,夏天需要蚊帐,郊游需要帐篷,还有我们住的房子,用的车子,存放财产的保险柜,甚至是入土时的棺材。这些都是“被盖”,保护我们的肉体和情绪,保护我们的自尊和隐私。
所以我们对被窝是依赖和留恋的,我们习惯在温暖的被窝里跟妻子耳语,跟孩子讲童话故事。我们习惯于在寒冷的冬夜,早早地泡完脚钻进被窝追热播的肥皂剧。我们习惯于在失落迷茫的时候,不言不语,窝在被窝读一杯外国小说。我们习惯于在身体不适时往被窝里一躺,告诉自己“明天就会好的”。那是我们休憩的地方,那是我们疗伤的地方,那是我们度过虚妄时日的地方。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地方,我们却不得已,每日与其斗争,被迫地让自己离开它。
有人说,被窝是天堂在人间的分店。
银魂里有一集形象地把被炉(日本独有的功能性被子)比作一个黑洞,会把人完完全全地吸进去。
挣扎在被窝边缘的心情是无助、尴尬的,不愿离开舒适环境,不愿面对全新的一天,不愿打破既定的安逸现状,迎接不确定的未来。人的软弱与犹豫在此刻表现得尤为强烈。苦痛挣扎之际,一切不好的情绪泛滥了出来,让人感觉像是喝了一口五味杂陈的苦酒。
离开被窝,基于各种不得不。不得不打破沉重的睡意,不得不按下聒噪的闹钟,不得不重新拾掇自己。不得不告诉自己,还有人敦促着你,关心着你,尽管事实是,并没有关注你今天有没有吃早餐,今天身体舒不舒服。有的只是亟待重新恢复的工作热情,学习热情或是别的什么热情,尽管你并不是那么热情。
重新面对,是离开被窝后所有重要事情的集合。
人生七十五,卧床三十五。可见我们使用被窝的比例是很大的。我们醒着,站着,走着,奔跑着,努力着,其实不过是为了更舒服地躺着。
与被窝的战争就是与当下舒适生活的战争,这其实需要很大的勇气。为了奖赏这种果敢的勇气,你也都应该犒赏自己。而在你犒赏自己之前,生活可能已经点了你的名,告诉你,看吧,结果还可以吧!
前提是,你一定不能辜负与被窝的斗争换来的宝贵时间。
在漆黑的夜幕下,被窝为温暖的人心筑起围墙,同时不可避免地庇护了滋生罪恶的温床。
农民工收取了老板发的二百元日薪,回到临时搭建的板房里,在挤满男人的狭小空间里,嗅着熟悉的体臭入睡了,明天又是忙碌、邋遢的一天。今年孩子读书的学费,总算攒齐了。梦里,他走进一座芬芳的花园。
但有人钻出被窝,犹如开启了潘多拉魔盒
地产公司李总刚让手下埋完单,住建局张主任含蓄地表达要转战第二场。二人在会所里酩酊大醉,同时达成秘密约定,李总给张安排好了陪床的小姐。一夜春宵后,张主任钻出被窝,拨通了李总的电话,“给他们工资加到200,他们高兴了,就不会走漏风声了”。很快地,某个“节省”了30%楼板材料的新楼盘顺利开盘。
被窝里不全是童话,也有噩梦。它只是一个筛离尘土的漩涡。终究在黄粱一梦后,尘归尘,土归土。
1976年唐山大地震,无数人在熟睡中殒命,有人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被截去,有人醒来后身边的亲人都被压死在墙角。没有人能预料到今天的灾难,他们没来得及在睡前和心爱的人说晚安,没来得及和闹矛盾的人和解,没来得及给孩子一个拥抱。
被窝见证了这一切的“来不及”,却只是袖手旁观。至此,多少人害怕看到黑夜,但没有一个人去责怪被窝。
因为它就是这样,它外化的意像不过是当事人心绪的投射。它不会带来任何愉悦和温暖,也不带来一丝怜悯和遗憾。它只见证不参与,只给予不攫取,只做梦不作声。
被窝一日,即人间一日。被窝虽有温暖的假象,却时常在提醒我们生活的残酷。
大部分时候,被窝外面的人羡慕被窝里面的人,但有时候,恰恰相反,因为有一种执念无处安放。
年轻人犯懒的毛病,总是想要大把的休息时间,却矛盾地声称,生前何必多睡,死后自会长眠。
老年人无法那么任性,总是向往能动的日子。动是青春,是活力,是企图买过站的火车票,能骗过一次售票员,就赚大发了。
北宋词人柳永,在数次落第后,终于放飞自我,剑走偏锋,以细腻深情的笔法,走入阡陌柳巷之间,走入风尘女子无人问津却缠绵悱恻的心间。他醉里寻欢,留连青楼歌馆。我们看到他的不屑与轻狂,因为他的才情足以粉饰无法跻身主流社会的愤懑。想必他的词都是在襟被中思来的灵感,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他想回到主流社会的心。
因为他是文人,秉承正统四书五经,忠孝义礼的教义,他终其一生,都在挣扎,他身处被窝之中,却更像是被茧束缚的蚕蛹。只有在笙歌萧起时,市井巷尾处,才能容下他的身影。他最向往的是沉浮于宦海,做白衣卿相,窝在花街柳巷的被窝实属无奈之举。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生活让你在此处失去,必然会让你在他处收获。柳永如此,陶渊明如此,范仲淹如此,王安石如此,偶尔地颓废,偶尔地与被窝亲近,又何尝不是超脱的心境呢?
裹起被子睡觉。被窝像极了孕育生命的子宫,当我们蜷曲身体,手枕头眠的时候,感受到来自母体的血流与心跳。第二天醒来,一切昨日的残留温度都翻篇了,我们像刚出生的婴儿。新的一天,新的空气,新的心跳。
我们睁开眼来到世界,闭上眼离开世界。我们睡着醒来,最终醒着睡去,都离不开被窝。
它在向我们诠释生命轮回不息的内涵,它留存你的温度,在生命的每段旅程。
被窝,是我们永恒的伙伴和敌人,也是我们最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