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润的空气里冒着粉红色的气泡,绿色的花朵像玫瑰一样娇艳,小黄草儿吹出晶莹透亮的珠,在淡白色的贝壳里闪着珍珠式的光。
天就这么亮起来。火红的太阳从断开的山脊上崩裂而出,金灿灿的暖意流进村庄,和村长家公鸡的第一声晨报撞了个正着。
月醒了。
外婆出嫁时做的老式红色婚床,混合在母亲的嫁妆里,一路吹吹打打也就成了现在支撑月身子的大物件。一看床上一一脱落的粼粼红漆,月就想到杉树板子经木匠师傅的手,一凿一斧,顺从齐整地拼合在一起,再用上好的刀工雕雕琢琢,在圆柱子上刻龙刻凤刻鲤鱼,顶斯文又顶精细。小刷子把新刨出的床过一遍白晶晶的油,刷一遍红彤彤的漆,一张新婚床也就出来了。一切都兢兢业业顺顺当当,杉树板子是,木匠师傅是,睡床的人也是。
月坐在床上打了个哈欠,哈欠吹出的气,一不小心经过摆在床边的书桌,经过书桌上摆着的课本,经过落在地上的尘埃,用余波摇了摇墙角上结着的蜘蛛网,网上的蓝蜘蛛也跟着那哈欠动了动,阳台上睡了一夜的向日葵也跟着这哈欠向山脊上炸出的太阳微微点下头。月揉揉眼,从眼睛里揉出昨晚被风吹进的沙。吱呀一声木板门开了,满山清秀飘荡在眼角,清风徐徐,送来阵阵果树香。
村子也开始活动起来了。
村长从牛栏里赶出被蚊子咬了一整晚的牛群,顺着黄泥巴路,徐徐缓缓,摇摇摆摆。这是六月的夏天,门口水田里的庄稼长势正旺,绿油油地亮堂了村民眼里的光景。长了庄稼的地里是不能放牛的,所以村长也就耐着性子上山了。牛犊瘦瘦小小,老往母牛的肚子下边挤,母牛慈祥的脚步里生出怜爱得渗出水的眼光。池塘里的母青蛙应景地叫两了声,蹦跶蹦跶又扑进了稻田里,在岸边留下一团黑白相交的青蛙卵,粘腻又浓稠,村长的喉咙吭哧吭哧,精准地往蛙卵上送了一口痰。
牛上山了,村长用放了四十年牛的好眼光在灌木丛里找到一棵大松树,树静默着,看系着牛鼻子的绳在自己身上绕一个又一个的圈,牛犊盯着树上的鸟巢,哞地一声,红喜鹊扑棱了两下翅膀,硬生生飞到了另一棵树上,此刻,牛也算开口说话了。村长稳当地系好最后一条牛绳,用母牛看小牛的眼光盯着开始吃草的牛群,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黄灿灿地迎着太阳点了起来,一屁股砸在石头上,舒舒坦坦地抽了今晨的第一根烟,精气神就那么起来了。
村长沿着原来的山路往回走,依稀碰到几个熟悉的村里人,左右不论好丑点个头也算是打了个招呼。村里人都是勤劳的。村长夫人也没空赖在床上,提着菜篮子下了自家的地,从油汪汪的菜地里摘出四季豆、豌豆、红辣椒、小白菜,再从玉米地里掰下几个白玉米,顺便杀了一篮子野猪菜,才气定神闲地往家赶。村长夫人生得一双好手,顺着四季豆两头的丝蔓儿,一根根地播着,转过身洗菜的同时顺当地从鸡窝里拣出昨晚母鸡下的蛋,生动大方地敲碎在噗呲噗呲冒着热气的铁锅里。当第一缕鸡蛋汤香顺着屋梁丝丝股股,绕进月的鼻子时,月踏着拖鞋,滴滴哒哒地下楼了。
月从浴室里取出昨晚一家人洗澡换下的衣服,用小木桶装着,带上洗衣粉和刷子,不等村长夫人叫唤,自觉地提溜到水渠边上,用手掌去拂清汪汪的水,水底的鱼和螃蟹也跟着动了动,河螺收起晃荡在壳外的触角,犹豫着退回了自己的小屋。月看了会在水面爬行的黾蝽,麻利地掏出桶里的衣服,在水里了晃,打湿,再一一抹上洗衣粉,专心致志地搓起衣服来。
衣服洗好了,一件件搭在门前枣树下晾衣杆上;饭上桌了,四季豆香豌豆香白菜香鸡蛋香,缠缠绵绵,在黄色的光线里绕出乳白色的烟。牛群开始吃草了,村长也到家了。月从厨房里里抽出村长父亲用竹篾一根根刮出的筷子,在橱柜里拿出用了好几十年的瓷碗,再从另一个房子里拿出杨梅酒,一气儿地端上了饭桌,一家人洗洗手,开始挥动了手中的筷子。
大黄狗摇晃着尾巴,在水泥地上磕出几个脚印来,冲着月手里的碗,硬生生打了个响喷嚏。月赶忙用手里的碗在厨房里接了碗清水,再放进两满勺白米饭,找来黄狗吃饭用的木碗,把瓷碗里的饭和水扣在木碗里,大黄狗懂事地吧嗒吧嗒地埋头吃了起来。
月用瓷碗重新盛一勺白米饭,不消十五分钟,于静寂中结束了用餐。
于是,晨,就这么过去了,像极了案板上的白面团子,捏一下,柔柔软软,干干净净,分出一点力气在手上留下一层细灰,手拿走后,依旧可方可圆,顺着人手活动的势头,变换着形状,任你轻重缓急,依旧不过是一团白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