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灯火

图片来自网络

文/小耳机

1.

又是一个黄昏,一个落日的时刻到了。

太阳像一个垂暮的老人,慢慢地,一点一点往山下沉。母亲抱着一捆柴看见我放学回来了,便吆喝我立刻去山上望羊,这似乎是我每天必须做的事。我很不情愿地放下书包朝后山走去。

这一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有些早,才九月末,山上的草木就开始了大片的凋零。我仰着头,看见我家的那只老羊正躺在一块石头上一歪一歪地反刍。它嘴巴下那一揪胡子也跟着在风中颤抖着,似乎格外显眼。它看起来很悠闲。近来它老是喜欢这样躺着,也不爱去吃草了。奶奶说,这羊跟她一样老了,不中用了。

我爬上去挨在它身边坐着,有些伤感地望着山下。这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庄,此时正缭绕着一缕缕炊烟。山沟里水田关满了一汪汪清水,像打破了的镜子又镶嵌在了一起,映着灰暗的暮色。田埂上一群排列整齐的水鸭,扑着翅膀,嘎嘎地回家,混着几声狗吠时远时近地飘来。其实,这些我一点都不稀罕。我稀罕的是几乎每天这个时候,对面半山腰上那缓慢蠕动的身影。

果然,陈少鱼又蠕动在那条连接他屋子和水井的石坎上。他佝偻着背,挑着一担水,很认真地蠕动着。石坎似乎陡了些,总让我很担心他哪天一不小心从上边滚下来。可长久以来我始终都没有看到这一幕,这让我隐约感觉到有些失落。同时我又为自己的这一想法心惊肉跳!

他很缓慢地蠕动,这种缓慢的速度,曾一度让我认为他在数石坎有多少级。其实,他每跨上一步,我都记在心里。我是想着哪天跑去和他对证一下的。不过,我记得以往他都跨163级,不知道最近怎么了,他好像总是多跨几级。有一次甚至多跨了十级。这让我很恼火,我一方面责怪他不守游戏规则,另一方面又怀疑自己的数学能力。

吃过晚饭,我坐在屋檐下看着夜空,发现星星越来越少。我正思索着为什么秋天的星星没有夏天多时,我看见了陈少鱼那间破屋子里的灯光在对面山腰上一明一暗地闪烁。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是不是天上的星星都落到了人间做了灯火?

我听见了母亲沉重的脚步声,便瞬速起身窜进屋里,把母亲的咒骂甩在身后。她总是不喜欢我天黑了在外面呆着。我知道她怕我招来鬼邪。

我爬上奶奶的床,奶奶正举着油灯烧蚊子。她总是喜欢用油灯烧蚊帐里的蚊子。有一次母亲看见了就骂她是不是想把我们全家都烧死。她一直不做声。母亲气得眼睛都绿了。可母亲走后,她照样用油灯在蚊帐里烧蚊子。其实,母亲每次骂她,她都不做声。我突然想起了刚才星星的事,就问她。

“奶奶,天上少的星星,是不是都落到了人间做了灯火?”

“那是死了人。死一个人,天上就掉一颗。”她头也不抬地举着油灯继续找蚊子。而我被她这句话惊住了。于是晚上我做了噩梦,半夜哭醒了。

2.

当我知道老羊被母亲拉去卖了是两个星期之后的事了。这天是星期五,意味着又要放周末了。我放学回来,放下书包,很自觉地往山上走去。母亲背着猪草在屋后撞见我,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望羊。她说,羊卖了。说完便与我擦肩而过。我站在那里想起了集市上那一只只羊被剥了皮倒挂在架子上的情景,心里就禁不住想发抖。她不知道,我之所以主动去望羊,是因为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他们嘲笑我衣服又脏又破。所以我心里很难过,想要和老羊说一说。我早已习惯了跟老羊说心事。

山上的草木大片大片地枯萎,秋风吹着我肮脏的破旧的衣服,让我感觉到有些冷。我爬上了之前老羊躺过的那块石头,把胳膊放在膝盖上,撑着自己的脑袋,看着山下,心想老羊在的时候,我可以抱着它哭,现在它不在了,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哭了。我又想到了天上的星星,老羊死了,天上的星星会掉一颗吗?

此时,陈少鱼又在那排石坎上蠕动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他就像死去的老羊。我突然很想去看看他。因为我从没有去过。

第二天,我是踩着露珠跑去的。那时,我看见阳光在我家房顶上无力地趴着。母亲下地了。奶奶木然地杵在地坝边,一头白发在风中格外显眼。这让我突然想起了老羊的胡子。我转身走上石坎。

我一步一步地走,走一步在心里记一步。走着走着,我发现石坎之间被人放了小石板。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级。不过我还是把它算了。走完后,总共173级。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近来陈少鱼总是比以往多走了。

“陈少鱼住的屋子,是大集体时代遗留下来的开会的地方。那会儿村长以及队长一有什么事就召集大家来去那里讨论。后来虽然时代过去了,这房子却还留着,成了村里公共资产,大家都喜欢把柴草往屋里堆。

“直到陈少鱼从外面回来,那屋子才有了人住。听说,他年轻时候是被抓去当了壮丁,后来还参加过什么抗美援朝。抓去的时候多年轻的一小伙,现在都老了。人老了,就剩一把贱骨头了!

“那时候啊,他被抓走后,李玉秀就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天天躲在家里哭啊哭。她身子本来就不好,生了孩子又没啥吃的,身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差下去。有时乡里邻里也会给她送一碗汤,一碗米什么的,可终究没有一个男人在家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啊。不久后,她就病死了。她死后,她的孩子被乡里收养,不久后也死了。我们都以为陈少鱼也死了,哪知三十年后他又回来了……

他无儿又无女又……不过,像他这样倒也一身轻松自在……”

昨晚奶奶向我讲述着关于陈少鱼的事。不过,我总觉得她好像不是在对我讲。她一边讲,一边回忆,仿佛就像回忆着她自己的往事一样。

我在他屋子门前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观望,发现屋里到处堆放着柴草。忽然我听到了锅碗碰撞的声音,就转身跑了。我躲在墙壁后边站着。我看见地上有一只毛毛虫,正缓慢地爬向一株叶子草。当我再次探头看时,正撞上陈少鱼端着一口小锅出来倒水,差点就倒在我身上。

“哎哟!怎么这里有个女娃娃?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差点就倒在你身上啦!呵呵呵!”

他的声音就像有的鸭子一样,嘎嘎地叫不出来。我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看见他冲着我笑。他的眼睛在脸上的两个洞里转动,我觉得那两个洞有点小了,因为他的眼睛好像转动起来很吃力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时候,我发现他没有牙齿。而且他也没有胡子。这让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没有胡子。我记得那些老大爷,像他这么老的,都有胡子。我曾经还看见过我父亲的胡子,从左边耳根很茂盛地长到右边耳根。

他招呼我进去。我站着没动。他笑着过来拉我。他拉着我,我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被一根枯藤缠住了。于是我被拉进了屋里。他找了一个破烂的小木凳,叫我坐在上面。

我坐在上面,看见旁边小木板上有一块肥肉。肥肉上沾了很多木灰,油光光地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两个很小的都缺口了的小胶桶,里面装着水,边上立着一根竹竿。我想他每天就是用这些挑水的吧。他搬来一个凳子坐在我旁边开始切肉,一边切一边问我,要不要吃。我摇着头不说话。

“你是哪家的姑娘啊?”他的声音让我听着很费力。

“我爸是程世洪。”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我还是说了。

“哦,是程家的啊!我年轻的时候和你爷爷好着哩!”

“他死了。”

“唉,人都会死。”

“那你会死吗?”

“我也会。”

“……”

我爷爷是三年前死的。他死的时候,我记得母亲正在屋里削梨子。母亲削梨的时候,皮从来都不会断的。但那晚,我看见她削到一半的时候,皮断了掉在地上。与此同时,奶奶在隔壁屋里很惊慌地吼叫了起来——快断气啦!快断气啦!

陈少鱼把一碗肉倒进锅里翻炒。那是几块石头用泥巴糊起来的土灶,上面放一口小锅。我看见灶里的火快熄了,便起身走过去帮他加柴。他驼着背,很吃力地在锅里铲。

他吃饭的时候,叫我吃。我没有吃。我说,我要走了。他没有说话,而是把一块很厚的肥肉塞在嘴里,然后缓慢地咀嚼。我看见一滴油从他嘴角流出来,滴在地上。他的神情,让我觉得好像那肉特别好吃。我发现自己嘴巴里有口水在从四面八方流出来。可我还是没有吃,而是站起来转身跑了。

3.

奶奶开始自觉地不上桌子吃饭了,而是自己一个人盛一点菜在厨房吃。有时没有菜,她就拌一点盐在饭里。她基本不说话,尤其和母亲。不过她会骂那几只母鸡,骂它们可恶,嫌都嫌不死。

虽然我现在放学回来不用望羊了,但我却很怀念那只老羊。我说过老羊死了,我再也不能哭了。直到那天……

那天我在煮饭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米缸下垫着一本小人儿书。于是我就蹲在那里看入了迷,忘记了锅里烧着火煮饭。后来火掉了出来引燃了旁边的柴草,恰巧母亲回来及时,几盆水扑灭,不然我将酿成大祸。为此母亲捡了一根竹条狠狠地抽我。骂我只会吃闲饭,不会做事!她抽我的时候,我抱着脑袋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吭声。她抽累了,就坐在地上呜呜哭起来,边哭边还骂我。自父亲走后,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

我见她不打我了,就起身跑了。我去了山上,想起了老羊,忍不住就哇哇哇趴地上哭了起来。那是老羊死后,我第一次哭。

那天,我在山上呆了一夜。我躺在老羊躺过的那块石头上,身上火辣辣地疼着。那晚我看见天上的星星托着长长的尾巴掉了好几颗。

第二天,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陈少鱼那里。他看见我身上的红印子,问我被谁打的。我低着头没有说话。他说,肯定是你淘气了吧?不过下手是重了些。这么细皮嫩肉的女娃娃,打成这样啊!那一刻,我突然感觉鼻子一阵发酸,不过我忍住了,没让眼泪掉下来。

不知道母亲昨晚有没有找过我,我想她不会找我的。因为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我一夜没回,很怕她又打我。可现在我又不得不回去。回到家,母亲在猪圈门口杵着发呆,我发现她眼睛又红又肿。我走过去,心里直哆嗦,等待着大难再次降临。然而她看见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做,而是无神地看着我。这让我更加提心吊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开始发火。她发火的样子让我胆战心惊。我宁愿她现在就把气出了。可她一直没有。

我高烧了两天。在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母亲的背上颠来颠去。我病好的那天她还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粉红色的,有点大。我穿上新衣服,蛮高兴的,心想,母亲她应该早就把之前的事忘了吧。

4.

生活一如平常。我白天上学,下午回来做饭割猪草。奶奶依旧一个人在厨房吃饭,她依旧喜欢骂那几只老母鸡。母亲依旧昏天黑地地忙着下地上山。陈少鱼依旧在那条连接他屋子和水井的石坎上挑着水蠕动。可是这天我却察觉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当我放学回来,背上背篼去割猪草的时候,我一直都没看见陈少鱼挑水。直到摸黑十分,我背着一背猪草回家时,发现有几个人在陈少鱼房前说话,声音很小,又远,我听不清楚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晚上吃饭时,母亲在灯光下,边吃边叫我以后不准去陈少鱼那里了。我问为什么。她说,陈少鱼昨晚摔了,吐了血,可能活不久了。那晚,我没有吃多少饭,就吃不下了。天黑的时候,我偷偷溜出来,看天上的星星,然而天空一片漆黑,一颗星星也没有。

早上天一亮,我就跑出去了。当我气喘喘地跑到陈少鱼屋前,并不打算进去。而是站在那里四处寻找。我没有看见他的身影。于是我走近了一点看,发现屋子角落柴草堆里有一张破床。然而我没看见他的身子,只看见一只腿一动不动地在床沿上掉着。我顿时吓得又一口气跑回了家。

坐在屋檐下的奶奶看见我蹲在地上喘气,问我:“死了吧?肯定死了!死了好,少受罪啊!”

中午的时候,我看见几个男人,抬着什么从那屋子里出来,上边盖着一张烂席子。我想席子下边一定是陈少鱼吧。

从此,那间屋子,就一直关着。那条石坎路上,在每个傍晚时分也不再有蠕动的身影了。

我又爬上了老羊躺过的那块石头上,坐在上面静静地看着这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庄。山沟里,一条烟雾,漂浮着。水田的水,照样反着暮色。一群水鸭,被一只跑过去的狗,吓得嘎嘎地到处乱窜。一个女人,背着一背篓猪草从那条石坎路经过。不知从哪里传来大人咒骂小孩儿的声音,时远时近。也只有那一阵阵的秋风吹得山上的树叶哗哗地落。

那晚我没有出去看星星。我想,我再也不想看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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