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了一只白猫,其实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猫,总觉得它是一种太有灵性的生物。太有灵性,有时候就不免生出邪气来。可是在梦中,我确确实实被那只白猫吸引了。它通体雪白,巨大无比,隔着一片黄灿灿的金针菜幽幽地看我,无比幽怨,无比悲凉。我情不自禁地想去抱抱它,它却轻轻一跃,跳上了一棵遮天蔽日的老核桃树。天空高远蔚蓝,四周没有风,没有声音,我身处其中,如同身处画境。核桃树粗壮高大,它一跳进去,便被遮蔽得不剩一点踪影,如同跳进跳进了一摊深不见底的绿色湖泊。我想叫它,却喉咙嘶哑,发不出声。着急难过之余,不知道怎么又睡着在了核桃树下。隐隐约约中,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拉扯我的头发,我睡眼朦胧中又看见了它,雪白雪白,我伸出手终于摸到了它。温暖酥软。不等我完全转醒,它又跳进了核桃树,无影无踪。梦境前所未有地真实,我醒了还和在梦里一样怅然若失,感觉指尖还残留着那种真实的触感。
怅然若失,对,就是这种感觉。怅然若失中,一段昏黄黯淡的往事从记忆深处喷涌而出。
我是一个独自长大的孩子,在我漫长的童年里,我没有任何玩伴,只有每天都早出晚归的爷爷奶奶和一只苍老的猫。
那只猫年迈肮脏,毛色黯淡,经常蹲在一棵被截去了上半部分的梧桐树桩上。树桩有一米多高,老猫就借着那树桩达到一个和我相当的高度。天气晴朗的日子,它就蹲在树桩上晒太阳,用爪子洗脸,幽幽地注视自己的影子或它的主人我。被它注视的感觉是不好受的,它的眼睛幽深透亮,和毛色一点也不相配。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思考它到底要在我身上看出什么来。它的注视,让我感觉自己被一层一层剥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跳出一个什么怪物。所以我们之间每一次目光的对抗到最后都是我不得不落荒而逃。
老猫也是孤单的。时隔多年我才恍然大悟。由于当时的老屋附近几乎没有人家,我想,就像我在周边找不出一个年龄相当的玩伴一样,老猫也找不出。我这么多年之后的顿悟显得迟缓而可笑,而老猫当时就将这一切都窥破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回老猫还在那个树桩上的时,候我一定可以从它看我的眼神里看出友好和向往,也许我的童年就不会那么沉寂那么萧条了。然而时光从来不会倒流,我对老猫的辜负永远无法偿还。老猫在日复一日的盼望里绝望地愈加苍老。而我,只是对它愈来愈厌恶,以至于在它后来失踪之后我不仅没有一丝难过还隐隐地感到快乐。
老猫其实一开始一点也不老,只是可怜。爸爸把我送到奶奶家离开后,我经常一个人去那条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行走,老猫就是在那个时候看见我的,那时候它还不老,是被主人遗弃的。一开始看见我的时候,它应该是害怕的,但是看到我没有伤害它的意思之后,就跟着我了,一直跟回家。奶奶是个心软的人,看见它已经瘦得不像样子了,给它拿出一个小碗,泡了些馍。之后,它就赖在了我家,直到它年老失踪。
有一次我去了姑姑家,隔天才回来。奶奶告诉我我不在的晚上老猫晚上起卧不安,一圈一圈地在房间里打转,不肯休息。我并不觉得那是是因为我。我平时对它也不好,从来不喂它,更不要说抱它摸它了,还经常恶狠狠地等它。老猫也从来不会对我表现得太过亲昵。所以它没有理由是因为我的不在而表现得那么奇怪。
它实在太老了,背上的毛已经开始一片一片地脱落,终于露出它苍老丑陋的皮肉。那段时间,我是连看都不想看它的,它的眼睛已经开始变得浑浊而时常流泪,不再有那种幽幽的神色。我讨厌它的年老肮脏状。
是个冬天,我去了舅舅家。一场大雪让我破天荒地在舅舅家住了将近半个月。那半个月,我每天早上睡到十点多,起来舅舅舅妈已经把饭做好了,我只负责吃就行。吃过饭就跟着小表哥在院子里打雪仗,堆雪人。那时候外公外婆还都健在,每当我们在院子里嬉闹得太过大声,外公就会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走出门来把我们赶回房间。当然我们是不会那么轻易就安分下来的。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在外公的呵斥下迅速躲进房间,等外公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吃吃地进屋锁了门之后,我们便猫着腰,轻着脚,贴着墙根一溜烟儿跑出院子,滚进麦地里去了。麦地本就柔软着,再铺上厚厚一层雪,简直是打雪仗的绝佳的场地。虽然只有两个人,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雪化了,路开了,要过年了。一辆摩托车,舅舅把我送回了家。也许由于小别,也许由于快过年了,我感觉到爷爷奶奶突然间对我特别关心,出门也愿意带我了。
老猫不在了。我回家的第二天才发觉老猫再没出现。奶奶说它走了。
我不知道年老的它是怎么想到离家出走的,在一片冰天雪地里。虽然那时候也偶尔担心它在外面找不到吃的,但总觉得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依然一天天地长大了。三年级的时候,老屋也破败得不得不被遗弃了。我离开了老屋,再没回去过,也再没记起过,就像老猫出走之后我无动于衷得跟它没来过一样。
和老猫相比,白猫显然是美丽可爱的,是容易得到关注和陪伴甚至拥抱的。
也许,老猫出走后,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也会得到一身白色的皮毛和一场没有抛弃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