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没有森林,只有村庄和麦田,还有不能称为森林的公路两边和村庄里的树木。 看起来安宁的村庄,却深藏着犹如森林一般的故事。
前言
每一座小院,或破败或齐整,或者杂草丛生,或者宽敞整洁,都是那么意味深长的存在。不论那院里是否有人住,村里总是传说着每一个人的故事。故事有悲有喜,曲调总是那么抑扬顿挫,宛如一出出精心设计的多幕剧。每个人在其中都有自己的角色,也都会有亮相的机会,少了谁都会让精彩逊色不少呢。
塬上生态
我们住的村子很小,村里基本就由一两个大姓主宰,大家都是同宗同族的,细说起来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平日里都是各过各的日子,谁家有大事或者出了大事的时候才聚到一起,比如娶亲或者埋人。很多鸡零狗碎的杂事和闲言碎语,都是茶余饭后的好谈资。间或也会有那恃强凌弱和喝药跳井的狗血故事轮番上演。
关中地区塬上的生活单调乏味,除了庙会和看大戏以外再没有什么娱乐生活了。人们对于编故事的热情很高,但是多半还都有个影影儿,绝非完全杜撰。人们对于自己的生活缺乏改善的能力,但对编排别人的生活既充满了兴趣,而且能力也绰绰有余。
塬上森林就像一个相对独立的生态圈,人们之间除了必要的亲昵以外还会攀比,拆台和叫板。越是看起来宁静的村子里,鸡犬不宁的事儿越多。这是农村生活的特点,人人都没有秘密可言,既藏不住也兜不住。
那时候很多村子里几户人家合住一个院子的情况并不少见,关系好了可以同吃一锅饭,关系不好的就连进出都会觉得不方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近的失去了安全感,但同时又觉得很踏实,算是种很矛盾的相处模式吧。只不过多年来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传下来的,所以也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适应。
塬上迷信盛行,人人都见识过或者被讲述过那些玄乎其玄的迷信故事,这也成为了人们最热衷的交流话题。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音接力传播,以至于塬上的雾气似乎都带着一股玄幻色彩。
森林里总是弱肉强食,塬上也不可能例外。
我要讲的就是被迫迁徙的塬上人家,在兜兜转转后又回到原点的故事。三十年的悲欢离合,时代的沧桑巨变和命运的跌宕起伏。
“我”
故事以“我”的视角来展开,从塬上童年开始出发,到三十年后再次回到故乡。塬上人家经历了长途迁徙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后来又闯荡乌鲁木齐,最后再回到原点这条主线。其中对于人物的塑造和故事的讲述都是采用带着审视和思考的回忆方式来进行,娓娓道来,犹如听老朋友在身边给你讲她自己的人生经历。人生百态五味杂陈,成长历练尽在其中。
童年记忆
塬上娃童年记忆里的各种吃食
也许每个小孩都对童年有着很多美好的记忆,我们虽然失去了父亲,但是也有一些零星的关于童年的美好记忆。记忆总是模模糊糊的,但模糊的是人物和事件,清晰的却是那些满足了口腹之欲的吃食们,还有那些采撷食材、痛快玩耍的大槐树、麦子地、涝坝、坡下和麦场。
有些场景是很难忘怀的,若是没有这些记忆,记忆里没有这些吃食和场所们,那塬上森林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童年还有什么可惦记的呢?无非就是如此了,找不回的童年记忆开启了人生最初对于世界的全部好奇心,而我的童年记忆则是关于塬上的一切。不管好坏,那里都是我人生开始的地方,是我的故乡,不管走了多远多久,我都一定会再回来的地方。
豆花
那时候有一些走村串巷卖吃食的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挑着木桶卖豆花的了,豆花也可以用豆子换。
每逢听到吆喝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在母亲的安排下,端着一个洋瓷碗就出去了。洁白的豆花被盛到碗里,也许只有大半碗,还不满,回来浇上油泼辣子和醋,用小勺吃得可香了,每次都觉得意犹未尽。大人通常就尝一口,都留给小孩吃了。
直到现在,我弟还是对豆花情有独钟,每次回来都要去街边寻找卖豆花的小摊贩,再吃一碗豆花,可每次都感慨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个味道了。
是啊,一切都变了,物是人非,别说味道了,连盛豆花的器具都变成了纸的,勺是塑料的,辣子和醋也都不知道是如何做出来的了。
我们小时候吃的醋是家里自己酿的,我记得有个特别大的缸,里面盛满了发酵用的麸皮。最上面一层发酵产生的白色的东西,看起来脏脏的。大人经常会用棍子搅一搅,伴随着搅动,就会发散出一股酸酸的香味儿。
我们吃的辣子也是自己种的,在碾槽里碾成辣子面儿,再用自制的菜籽油一泼,那可真是太香了。半个村子都飘着那种油泼辣子香味儿,馋的我们赶紧回家去吃个馍夹辣子。
碾辣子面
当时在大队门口碾辣子面的场景历历在目,我们小孩怎么也控制不好那个劲儿,还被辣子呛得直咳嗽。但有个姐姐碾得特别好,看起来又轻松又流畅,把我羡慕得直到今天还记得那个场景。
碾槽是由槽和一个类似于轴承的铁器配套而成,碾的时候必须把备干的红辣子放到槽里,再坐到一个高凳子上,用两脚像骑自行车那样前后来回踩。这里面有个巧劲儿呢,小孩确实掌握不来,但都很好奇地围着看,反正也没什么别的好玩的。
红豆糕
红豆成熟的季节,就能吃到红豆糕。
当年新收的红豆泡软了拌上白面,用手拌匀后盛在一个容器里,放到铁锅里蒸上半个小时,压紧,等待它们凉透。然后就像对待切糕一般,切成小块,就可以吃了。我小时候最爱吃,但现在吃起来总觉得口感木木的,没有小时候那么香甜了,许是现在的红豆品种变了吧。
槐花饭
槐花饭只有每年春天槐花开的时候才能吃到。白白的槐花味道清香扑鼻,摘上一袢笼,提回家用缸里的井水淘洗干净。大铁锅烧开水,把槐花和面粉拌匀铺在木头的笼屉里蒸,十分钟就好了。
那味道清香、独特,让人吃得很满足,好像把春天吃进了肚子里,说不出的高兴。
懒面皮和搅团
妈妈为了改善生活而给孩子蒸的懒面皮,不洗面筋,只用面水来蒸的。也没什么配料,就是油泼辣子、醋和蒜,但每个孩子吃得美滴呀,简直就跟过年差不多了。
搅团现在也叫“水围城”,是种非常神奇的面食,看起来就像稠面糊,但是晾在大案板上就变成了像凉粉一样的美食,还可以做成面鱼儿,配点炒韭菜、大蒜汁儿和油泼辣子,吃起来聊咋咧。搅团也是塬上人家的特色面食之一了,男女老少就没有不爱吃的,不管是热的还是凉的,都很受欢迎。
这些记忆大约都是7、8岁的吧,当时我们还在塬上村里生活着。我记得很清楚,8岁半之后的记忆背景就换成了新疆兵团了。
塬上娃的读书记忆
我在塬上只读了两年书,学前班和一年级。
我是个爱学习的小孩,学习成绩还不错,在班里还当了个学习委员。每天都要收一摞作业本送到老师办公室,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自豪感。
记忆碎片一
还记得因为下雨迟到了被罚站,在教室外面廊檐站了一排迟到的小孩。去的时候只披了个塑料布挡雨,所以淋得湿漉漉滴,一个个还穿着塑料凉鞋,两脚都是泥,雨下得很大。老师不会因天气原因而怜悯迟到的小孩,罚站绝对会持续一节早读课,让你以后再也不敢迟到。
记忆碎片二
那时上学很早,6点去早读,早读课后才回家吃早饭,然后再去上课。
我妈说我有时候不想从热炕上爬起来,被逼着起来,然后一路哭着走向学校,可神奇的是快到学校门口了就立马止住了哭声,若无其事地走进去了。
我妈和同村另一个方向的阿姨同时送孩子上学,那个小孩也是哭着往学校走。我妈和那个阿姨每每就互相打趣一下,对于孩子们这种反抗早起的方式和维护小小的自尊心的方式表示好笑。
记忆碎片三
我打小就自尊心强,不想被别人看笑话。学习也很努力,对什么事都非常认真。
记得有一次考试,我的铅笔不知是质量不好还是那天太紧张了,总是断。那种2分钱一支不带橡皮的铅笔质量不好,我也没有削笔器,用小刀削,总是削不好,特别爱断,我急得满头大汗,快哭了。
每个小孩都在埋头做题,只有我在和我的不听话的铅笔们斗争,老师也无奈得很。最后怎么解决得我倒是忘了,兴许是老师借了别人的铅笔给我?但我却落下了一个心理阴影,一到考试就总是担心我的笔们会不争气,掉链子,检查很多次也还是忧心忡忡的。
记忆碎片五
有一次运动会,要穿统一的衣服表演武术操。我妈说是穿那种蓝色带白杠杠的运动服,白球鞋。我们家没有,只好去借,可惜大家都要穿,也没借着。最后没办法我穿了一件大人的蓝色秋衣,放到现在就oversize款,叫时髦。可那时候怎么看都是小孩穿大人衣服,看起来比较好笑。
没想到从此以后,每逢学校有集体活动需要统一服装的时候,我都是满世界去借,借不到就硬凑合,反正也不可能买。过年都不一定买得起新衣服呢,一个平时的活动只能凑合混过去就算了。
这对我是实实在在的噩梦,因为我自尊心太强了,受不了被别人嘲笑穿戴不好。但是又因为懂事所以每次都忍着,可心里常常想哭,总觉得委屈。知道家里的情况就只能如此,也就沉默了。
这种情况在新疆也持续到我差不多初中毕业的时候了。我那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学习成绩优异,综合素质很强(这是老师每学期的书面评语),但从来也不快乐的少女。
记忆碎片六
我完全不记得任何一个同学的名字和长相了,只记得有一位梳着“刘胡兰式”发型,教数学的女老师,姓齐,非常严厉。对于不听话或者上课开小差的孩子,她用竹子教鞭打头和手掌,我好像也被打过一次。虽然实在不记得我为啥会被打,但是对于挨齐老师教鞭的印象还是很深的,想起来被打的地方还会疼呢。
总归也算是种记忆的符号了,真舍不得忘了,就算是被打的记忆也都是那么令人难忘。还记得厕所里写满了编排齐老师的打油诗,现在想起来竟然觉得那很美好呢。
每个人的童年时期真的需要有那么一两位厉害的狠角色来修理,好让那些孩童时期的戾气能够得到有效遏制,这对成长是很有益处的。
这一点我也是做了这么多年教育以后才明白的,希望所有家长都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对于孩子要“菩萨心肠金刚手段”,严以平燥。
看起来厉害的人应该都是自己没有感觉自己有多厉害,或者是开悟了的明白人,所以能有常人做不到的言行,从而成为了很多孩子成长当中的记忆符号。这种成长的痛并快乐着,跟某个人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割,想起来真是奇妙。
我怀念那些起早贪黑、泥泞雨地、哭哭啼啼和可笑可爱的日子,可是它们再也不会回来了,而我也早已变成了“有多远走多远”的傻孩子。即便我回来了,我也还是那个再也回不到塬上森林里的迷途小鹿了。
我渴望回归森林,渴望回到最初离开的地点,可那个时空之门却再也不会为我打开了。
塬上娃童年记忆里的娱乐
过家家
记得最清楚的游戏就是过家家,还是木偶版的呦。
几个小孩子把衣服脱下来,用几个木棍分别做人头、胳膊和腿,然后把自己的衣服套上去,用头绳或者皮筋扎住,然后用手挑得高高的,我们那时管它叫做“籀猴”。
我们通常都会分角色扮演爸爸、妈妈和孩子,又是蹦又是跳,还满院子转圈圈。又跑到里屋,跳到炕上,嘴里还有台词呢,反正很像演一出大戏。估摸着是看大戏看多了,模仿的。小孩子本来就爱模仿,模仿总是充满了乐趣,还很烧脑呢。
所以学习里有一种很好的方式,就是模仿,每个孩子都有这个能力。放手让孩子去模仿,他们不仅能得到欢乐还会收获成长。
逛庙会看大戏
每年总有几天可以看大戏,趴戏台子的时候开心极了。
每年其实演来演去也就是那么几出秦腔经典剧目,《铡美案》、《五典坡》、《周仁回府》和《斩秦英》等。小孩虽然看不懂内容,但光看着浓墨重彩的演员和戏场子里五花八门的吃食,就足够兴高采烈了。吃个麻花,喝个鸡蛋醪糟,比过年还乐呢。
“花脸敬德,出来进去”,这是对看不懂戏的人的调侃。不知道演得是啥,只知道热闹非凡。村里每家都亲戚不断,那几天顿顿都是好吃的。小孩子们每天上蹿下跳的,跑个腿儿,捞点好吃的,一个个的都变成了快乐的塬上娃儿。
庙会的戏台附近布满了各种露天的摊位,吃的用的玩的一应俱全。
最靠近戏台子的就是那些卖吃食的了,也最吸引人。每个摊位上的简易长条板凳上坐满了吃客,还会互相提醒谁站起来时要坐好,小心长板凳变成跷跷板呦。
麻烫(麻花)、蜂蜜粽子、鸡蛋醪糟、面皮、荞面饸络和麻辣米线等,聚在一起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真是难以抗拒的美食诱惑。
唱大戏绝对是村里最盛大的事了,也绝对是塬上孩子童年记忆里不可或缺的一幕。
塬上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好像依然还是最盛大的事,只是再也没有小时候那个兴劲儿了。
我每年有机会还是想到庙会和戏台前转转,吃点啥看看戏,仿佛就是对于遗失的童年的美好最好的悼念了吧。
童年游戏和剜野菜
跳皮筋、跳格子、抓阳阳……村里有的是游戏空间,涝坝旁、麦场上、坡地里,还有饲养室,到处都留下儿时的小脚印和欢声笑语。一玩就停不下来,不到天黑不会回家去的,最后也都是被各自的母亲呼唤回去的。“狗娃,你妈喊你回家吃饭”那种口口传播形式非常亲切,你若听不到你妈喊你,也一定能有人把话带到你耳朵里。
礼拜天,跨个袢笼拿个刀刀跟小伙伴们去坡下剜苜蓿,或者在麦田里找荠荠菜。记得地里的苜蓿胖乎乎的很嫩,剜得时候还比赛呢,看谁的篮子先满,满了的还会帮最少的继续剜。
孩子的世界其实既讲究公平公正又讲究团结互助,既有办法调动积极性又有办法发扬乐于助人的精神。所以孩子是独立的人,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什么都做不好,他们有时甚至比大人还做得好呢。
饮食习惯
塬上人家都不怎么炒菜,通常都是弄点绿菜下面条,或者焯水凉拌。孩子剜回去的野菜也是会被精心计划好怎么吃的,不会有丁点儿浪费。
一般油腥儿很少,就是买了肉也都澜臊子,放着慢慢吃,这是生活习惯。塬上人家基本都是这样安排伙食,一日两餐。早上是玉米疹子,馍和凉拌菜。午饭就是手擀面或者扯面,都是提前澜好的菜。晚饭基本不会专门做,通常都是晌午剩下的面条凉拌一下吃,喝点糊汤或者不喝也行。
不管吃啥饭,都少不了油泼辣子,就是那句话,油泼辣子一道菜。面食绝对是饮食中的重中之重,占据了生活的绝大部分。偶尔吃些小米或者别的杂粮,大米很少见到,鱼在我印象中就没有见过。大家都吃得很简单,简单到你现在都无法想象。
我们家虽然离开塬上了那么多年了,但是饮食习惯基本沿袭了塬上的。塬上的各种面食都一直是我们的最爱,我母亲也着力培养了我做面食的技术,我的擀面切面技术也值得夸耀一番呢,绝对不算辜负了陕西女子这个名义。当然,这也算是种传承了吧。
我记忆里的辘辘和井依然还在村里,但是已经废弃不用了。现在都是自来水,通到每家每户的瓮上面,但是不会24小时都有水,是定时开放的。塬上最大的问题就是缺水,多年不变,所以很多人家都人去院空了。
人们都说“高风旱塬”,虽然距离城市非常近,甚至通了公交车,但是由于海拔比城市高了两三百米,所以一直有风,而且缺水。这可能也是它三十年来发展几乎为零的主要原因吧。
小时候听到的关于老井的故事很多,其中最瘆人的就是有投井的女人,会变成厉鬼在井边游荡,夜晚的时候绝对不要一个人去井边打水。
村口的涝坝早已不见了,小时候我们曾经在那里洗衣服、玩耍。涝坝上面漂浮着一层绿色的腻虫,但是用手一拨拉开就好了,水还是清的。涝坝也是夺过人命的,也是承载故事的所在之一。
村口的土地庙多年依旧,人们对于它的膜拜从来不曾衰减半分。也许正因为如此,不管村外的世界如何风起云涌,村子里一直还算平安。
人们都说童年的记忆对一个人影响最为深远,后来踏遍天山万水,内心深处还是最想找回儿时的记忆。我们长大远离,能记住的越来越少,唯独对于童年的记忆总是那么难忘,大概是我们真的不想忘了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