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快12点了吧？累了一天的女人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路灯的亮光远远地从窗户投进来，朦胧中她能看见天花板上小小的、圆圆的电灯泡。

“终于还清了最后一笔债，从此后便是无债一身轻了！”女人兴奋地想着，觉得不欠债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老鼠和往常一样，依旧嘁嘁喳喳地，在墙角翻动着垃圾，但今天她不觉得厌烦。她知道老鼠行走的路径，它们从下水道的洞口进来，或是从那堆着乱糟糟卷曲着的电线和废旧零件的角落里钻出来，先沿着墙壁探索着走走停停，然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到处乱串。

它们或许是在寻找食物吧，又或许，只是想出来玩耍？因为只有夜晚才是它们的世界。

女人对老鼠已经很熟悉。老鼠们若不是总咬坏衣物，偷吃食物，如果只当着宠物看，也是很可爱的。油顺顺的深灰色毛发，细长的尾巴像一根精致的小称杆，精致的粉色小脚丫，偶尔还擦擦嘴和胡须。

在这三十平米的小屋里，在这堆满废铜烂铁和废旧纸箱的地方，好像是挖了一个洞穴，放了锅碗瓢盆，放了一张木板床，床下也堆满了各种破旧。就在这样的藏着许多老鼠的垃圾堆里，为了供两个孩子上大学，为了给儿子还房贷，她和自己的男人已经住了十几年了。

其实，在老鼠经常出没的地方，她也放了几片粘鼠板的，却没有用，她亲眼看见一只老鼠从粘鼠板上面跳过去了。丫头说，成年的老鼠智力，可比一个七岁的孩子。难怪聪明的人类想尽了办法也奈何不了它们。

男人倒是被粘到了几次，一次是粘到了胳膊上，另一次是直接将一只脚踩上去了，气得他哇哇大叫，女人便笑他“还没有老鼠聪明呢”！那粘胶也真难洗，是用了汽油才洗掉的。想到这里，女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二 、

男人背对着她，侧着身子躺着。女人知道他也没有睡着，便索性坐起来，将枕头竖起，靠在床头。

“明天我去辞掉超市的工作，太累了，腰疼得不行了。”女人忍不住开口说话。

男人没有应声，在枕头下摸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也坐起来，靠在床头，猛吸一口，猩红的烟火在黑暗里很红很亮。

“大排档那边的工作也辞了吧，明天去医院看看你的胳膊”。男人也看着天花板，闷声说。

女人白天在超市做理货员，晚上在夜市排档洗碗。胳膊经常发麻，常常在半夜里被胳膊疼醒。

“胳膊还是等等再看吧，休息几天也许就好了。我想先去看看孙子，应该会叫奶奶了吧。”

男人木讷地“嗯”了一声，又猛吸了一口香烟，想着年初看到的胖乎乎的孙子的可爱模样，觉得比他老子小时候好看多了，便咧着嘴在黑暗里幸福地笑着。

可惜他不认识自己的爷爷奶奶，不肯让他们抱。

想到儿子，男人又生气起来：

“那狗日的混账东西，只知道自己逍遥自在，逢年过节都不回来，连电话都不打一个！过年还得我们去看他！”

儿子和女儿都是在省城上的大学，儿子毕业后就留在省城工作了，也就在那里成了家，妻子是他的同学，岳父母都是退休老干部。当初为了配得上这个亲家，男人到处借钱，给儿子在省城买了房子。

“在亲戚朋友的眼里，我们是很有面子的，儿子女儿都上了大学，儿媳妇还是干部家的女儿，多了不起啊！儿子现在是车子房子都有了，可我们两个老下流坯，还了十几年的债，脱了几层皮啊！”女人叹息着。

“那混账东西才不会在乎我们的死活呢，看他的朋友圈，不是在饭店吃大餐，就是在风景区游玩，都把自己当富二代了！哪里还会想到他的老子娘在这里吃糠咽菜呀！”

男人的手机是儿子不要的旧手机，可以看微信，女人的手机没有这个功能。

“看开点吧，都说养儿子、养儿子，怎么没有人说养老子哩。你不是说他也给你发节日快乐吗？”

“你以为那是发给我的呀？那是群发的！”男人恨恨地说。

女人没有应声，女人想到了孩子小时候，盖老家那栋房子的时候，半夜等孩子睡着了，两夫妻一起去挑砖，一栋房子的砖都是他们自己用肩膀挑回来的。两个孩子只相差一岁多，自己带着小的女儿还要照样干活，大的儿子就只能给婆婆带，所以和自己不亲。

“东方不亮西方亮，我们不是还有闺女嘛！”女人安慰着男人。

“为儿子花了那么多钱，感觉有些对不起闺女。”男人叹口气，又抽出一支烟，接到烟头的红火上，使劲地吸一口，然后将烟头在地上按熄，把脸转向女人：

“不欠债了，你不用上班了，我还干几年，给闺女挣点嫁妆，也给自己存点养老钱，不靠他们养。”

“收垃圾太辛苦了，要是能找到别的轻松点的工作就好了。”

“我们没文化没手艺，能找到什么工作，辛苦点赚钱多些，不欠债了，也不用那么节省了。”

“那我们明天早晨不吃咸菜泡饭了，也去买早点吃？”

男人和女人都孩子似的笑了，在暗黑的夜里，他们也能看清彼此幸福的笑脸。

“今后的日子要对自己好点了，要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也买几瓶化妆品，再给男人买两瓶好酒……”女人想着，眼皮渐渐耷拉下来，慢慢地钻进了被窝。

男人也掐灭手里还没有吸完的半截烟，躺下了，听着老鼠嘁嘁喳喳的声音，渐入梦乡。

三、

“铃铃铃……”手机铃声急促地响亮地在耳边吵闹着，男人眯着眼拿起手机，看到手机上的时间是凌晨4点钟，是女儿打来的。

男人猛然坐起来，赶紧接电话，这么早，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爸爸……爸爸……出事啦……”女人也惊慌地坐起来，开了灯，她听见了电话里女儿的哭声。

“哥哥……哥哥……杀人了！他杀了嫂子……自己也自杀了……”

男人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看向女人，女人的脸由白转红，眼睛直直地看着男人，全身开始发抖。手机里女儿的哭声没有间断，一直在哭着说“怎么办！怎么办！”

男人抖索着下床，不知所措，女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女人呼天抢地，不停地捶打着床铺，凄厉的哭喊声撕破了小巷的宁静，

男人也哭出声来，一边急急慌慌地穿着衣服。

女人的哭声突然停止了，男人转过身，发现女人已经晕倒在床上……

四、

一个星期以后，在医院的病房里。

女人好像在梦中，她哭喊着儿子的名字，7岁的儿子每天自己一个去邻村上学，路过一条小河的时候落水了，孩子被河水冲着在水中哭叫着妈妈，或浮或沉，女人哭着在河岸上奔跑。

又好像听见女儿声嘶力竭的哭叫，自己出去干活的时候经常会把她一个人关在家里，将吃饭的桌子翻过来，用绳子网住四个桌脚，用一条绳子系在她的腰上，放几块炒米糖和一个小拨浪鼓在她的身边，每次回家，都看见孩子哭成了一个泪人。

女人在孩子的哭声里醒了，恍惚间，好像是自己的孩子饿了，要奶吃，又好像听见男人哄孩子的声音。

她努力睁开疲惫的眼睛，看见围着自己的有许多医生和护士，她看见自己的男人抱着哭泣的孩子，抹着眼泪站在床前。

“醒了！醒了！没事了！”

好像是一片欢呼声。

男人蹲下，女人摸着满是胡茬的男人的脸，轻声地说，“我不想活了！”

男人哽咽着“那我要怎么办？孙子要怎么办？！……”

男人瘦了很多，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着说“我以为你丢下我走了！”

女人慢慢伸手抓住一直哭着的孙子的小手，又哭了。

“宝贝，奶奶对不起！奶奶没有教好你爸爸，那个混蛋上不要老，下不要小……我们要怎么办！”

虚弱的女人，嘤嘤地哭着。

“你现在不能激动，要放宽心事，事情已经发生了，没有办法改变了，你只有养好身体，才能照顾孙子，看你孙子都可爱呀！”医生安慰着，给女人打了一针镇定剂。

孩子也累了，哭着哭着睡着了。

医生又转向男人，“你这样不行，好几天没有休息了，很快会垮掉的，为了老婆和孙子，趁孩子睡着了，赶快回家好好睡一觉。”

男人抹了一把眼泪，摇了摇头。把睡着的孩子放到女人身边，“谢谢医生，我就在这床边趴一下就行了。”

医生叹息一声，摇摇头，出去了。

邻床病友的两个家属红着眼眶在病房门口窃窃议论：

“好像是儿子儿媳吵架闹离婚，混账儿子就动了杀妻子的心，自己也自杀了。”

“儿媳的母亲一直帮着带小孩的，现在也倒下了，孙子就被送回了爷爷家，孙子不认识爷爷，就一直哭，爷爷也就跟着哭，看了真难过。”

“现在的孩子真是太自私了，一点不如意就杀人或自杀，根本不顾父母的感受！”

五、

女人睡着了，孙儿躺在女人的身边，在梦里还时不时地抽泣着。男人坐在小方凳上，趴在病床的一侧，也睡着了。

一个女孩悄悄走进来，她看起来一样的憔悴和虚弱，她用手捂着嘴呜咽着，轻轻地跪到床边。

这是他们的女儿，和哥哥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她一个人处理完哥哥的后事才赶回来，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母亲，一直哽咽着努力不发出声音来。

“妈妈，你要好好活着，还有我呢，你还有孙子要照顾呢！”

她在心里对妈妈说。

她知道，妈妈再也开心不起来了，妈妈的心被哥哥撕碎了，一半随哥哥埋进了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