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还记得秦叔吗?"车上我接到母亲一个电话。
"记得啊!" 我十分诧异,"他还说让我早一些到宜昌来,他要请我跟小安心一起吃饭呢。"
安心是秦叔女儿的名字,听起来温和、宁静。当然如果你见过秦叔,你一定会诧异:他是怎么给女儿取出这么文气的名字的。
我一共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在丽江四方街的一家客栈里,第二次是在宜昌的一家茶楼。"你别看秦叔这个时候在给大家做红烧肉,早十年,他可是枝江那边的’大哥’。那时的我和母亲正坐在客栈的木长凳上,望着桌上冒红油的酱肘子和红烧肉大发感叹。秦叔围着围裙出来笑着瞪了我们一眼,撂下一句’得亏是你们来了,放在别的场合,我还不一定亲自下厨呢。’转身又钻进了厨房,引得我们在后面直呼’大哥威武’。”
说他是"钻"进厨房一点都不为过。秦叔身高足有八尺,贴身的T恤衬出他胳臂紧绷的肌肉,往店家门口一站,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脸上剑眉稳卧,虎目圆睁,再加上一颗剃得锃亮的光头,这不甚和善的尊荣十分贴合他曾经“大哥”的身份,爽朗的笑声在向朋友展示着大条神经的同时,也让人生不出恶感。后来我看了电影版的《红高粱》,才陡然发现他跟里头演土匪秃三炮的计春华神似。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在“留下了一个传说”后隐退江湖了,据说是在娶了温婉的妻子后才决定金盆洗手的。金盆洗手后他在丽江开酒吧,苦撑两年,无奈地淹没在同行中,最后干脆用起了自己“传说”的影响力,做起了放贷的大业。但是我始终没办法把这个“传说”跟眼前的人对应起来,原因无他,估计没有几个人见过传说中威风凛凛的“大哥”脸红脖子粗地检查女儿背书情况:
“都背了一上午了,怎么这两首诗还是不会背!”他宏亮的吼声传出老远。
“可是你也不会背。”小安心说话的时候整个人文文弱弱的,很贴合她的名字。
“你还敢顶嘴,老子又不用考试!你是为老子学的吗?”秦叔慈爱父亲的形象忍无可忍地崩裂了,坐在一旁的我也看不下去了。我一把抱起安心放在膝上,指着小学课本上的附录古诗一句句教她:“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知道!松下问小孩子......”“松下不是人名,咱们这里不是日本,'松下' 就是指 '在松树下'........”
不到十分钟,安心就蹦蹦跳跳地去向秦叔展示完整版的《寻隐者不遇》了。从那时起,秦叔就敬畏地将我归为“文化人”了,和他在丽江开酒吧时结识的某位作家归到了一类,并且很热心的搭桥让我们两位“文化人”互留了微信,直到现在,我还在坚持不懈地为这位作家先生的每一条朋友圈状态点赞。这位作家先生在我这里无名无姓,这原因只能归咎于秦叔独特的交友模式。他和人家在一张桌上喝了好几年的酒,居然不知道酒友的姓名。不过他说名字不重要,“我跟他朋友一场,不在乎他的身份,一切凭的都是缘分。”
出发去大理前,他在旅行社门口蹲了一下,我们的人均团费一下子降了50。行程中他担负了差不多所有的体力活,一路上小包地提着,任劳任怨任君调侃,他岿然不动。因为年龄差异的缘故,我和他交流不是特别的多,当然这跟他总是将我看成“文化人”有点关系,毕竟一个在十年前就纵横枝江地下世界的“大哥”可能较早地就与文化分手了,于是我和他之间的话题总是绕不开对安心的教导,结果在云南没呆几天,安心未来的学习引导之路已经被他在无形中托付给我了。也许是觉得这托付实在是冒然,他也想回报我些什么:
“学校里有人欺负你吗?叔帮你揍他。” 联想到他在朋友陷入纠纷时甩过对方一个大嘴巴子的行为,我哭笑不得地婉拒了。离开云南之前,他送给我一只小茶杯,青体蓝边,中有朱红的鱼儿半嵌杯底,沏上茶,在盈盈暖色中似要一跃而上,于是我欢喜地收下了这份心意。
二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收不到账的时候,“大哥”也要拉下脸去向朋友寻求周转。回到宜昌后我才在众人的闲谈中得知,现在的朋友圈里,他已经不再是传说了。大家一同吃饭时面上是一团和气,互相恭维,只是私底下仍然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又要端着大哥的架子,不肯找正经工作,又要送女儿去什么私立学校......”“是啊,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都借了他那么多了,没一次还的......”秦叔在丽江的时候告诉我,他给安心报了一个《宫崎骏创意培训班》,学费是四位数。现在想起,一时间哑然。我或许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可是只能叹息,英雄在这个时代已经走向末路。
安心,安心,秦叔给他的女儿起了一个梦一样的名字,这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祝愿,也是这位父亲心里的幻想。
前几日我终于再次见到他,是在新厨师试菜的饭局上。他照例是一身运动装,背着登山包,戴着棒球帽,倒是遮住了光头。
“好久不见了。”他咧着嘴:“啥时候有空?我请你跟安心吃饭。”我本想应下,又思及他经济困难,便打算推辞。饭局上他很快便和他人打成一片,大家推杯换盏,结束时秦叔又多了几个兄弟姐妹。他看上去毫无顾忌,谈笑风生,就像那背后的非议不曾存在一样。散场时他半边身子过了门,却又整个探了进来-----他还惦记着请我吃饭的事情。“你一定要赏脸,我很敬畏你的。”他粗着舌头被推上电梯,剩下我在门前无奈地应和。
“一定要早些回来宜昌啊,就快过年了。”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还记得秦叔吗?”母亲问我。
“记得啊,他前几天还说要请我吃饭呢。”我在车上懒懒地回复着。这里的蓝天永远藏在霾里舍不得露脸,连带着让人也觉得沉闷无力。我差点忘了自己是要去参加婚礼。
“他走了。”
直到晚上我把这个噩耗通知给作家先生的时候,他沉默了半天才敲过来一行字:“走了?什么意思?别是我理解的那样,我不能接受。”
然而我们都明白这个“走”的含义,我们都必须接受。接受一个下午还在和友人喝茶聊天的人,晚上就没了的事实。他为收账奔往枝江,一去不返。
母亲和我们在当阳东站的高速路口分开,径直驶向了枝江,我们按照原计划,继续向黄宁冈进发,那里还有一场婚礼。一路上我看见了参差的小楼,灰蒙蒙的田园,秃枝上的鸟巢,还有突兀的大厦,像是新生的时间正在进行不完全的蜕变。摩托,自行车,小轿车和大货车堵成一团,车主在互相咒骂对方。走走停停中,我感觉这世界也在起起伏伏了。
“圆圆姐姐,'遥指'是什么意思啊?”安心把书摊在我面前。
我伸手指向前方:“你看,我这个动作就是'遥指'。”远处,秦叔正在和作家先生喝茶,两颗光头凑在一起,相映成趣。红山茶在木椅周围肆意地开着,落英缀在青石板上,和着阳光缓缓闪耀,那是客栈阳台上垂下的绿枝也遮不住的风光。
“牧童为什么要'遥指'杏花村呢?”
“因为路上的行人冒雨找了好久好久,也要找到这个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