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宋末年,中原大地以淮河为界呈现迥然不同的境况。淮北地区正经受着蒙古铁蹄的肆意践踏以及天灾洪祸的频频蹂躏,正是“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早成了一片荒芜禁地。与此同时,淮河以南偏安一隅的南宋呢?
七月十四暮,天香楼。
“这位客官里面请”“呦,王大官人,红燕等您好久了,快上去吧”“这位客官瞧着面生,小店姑娘个个娇美,您随意看看啊。”
两扇刻着精美花鸟纹的檀木门前,花娘正花枝招展地招呼客人,檐前的两只大红灯笼照的她的脸越发娇艳。战事一天紧似一天,人人自危,少有人有意趣来这烟柳地寻欢作乐。于是这名满临安的青楼的老板娘也不得不抛头露面迎客了!
此时,街上远远来了一顶轿子,轿身金黄,富气逼人。轿夫躬身伏地,轿中人踏于其上稳稳下轿。花娘眼一瞅,堆了笑意,赶紧小步迎了上去。
“大官人,可等着您了,今日闻您要来,上好的酒菜都准备好了!”
“嗯,识相。”那肥硕身材,衣冠阔大的人眯着细眼赞叹了一声,“那美人呢?”
“万事早已俱备,只欠您这股东风了!”花娘换了雅言道。
“哈哈,说的好,走!”那富贵大胖子颤颤巍巍地被簇拥着进去。
推杯换盏,左拥右抱,这大胖子似乎飘飘欲仙了。他含混地说:“这姑娘啊,就如衣服,总归是新的好看。这些,腻了腻了!”身边的含春慌了,听了这话,赶忙往大胖子嘴中塞了一大口肥肉。
“大官人啊,有我们伺候还不满足啊,您要舍了我们,奴家可不依!”含春别过头去,撅起了嘴。
大胖子正要言语,身旁一绿袍精瘦小厮附耳奸笑道:“老爷,您有所不知,天香楼可不止这几个姑娘,这的花魁相传天姿国色,琴艺绝妙,只是终日于闺阁之中,未见生人,即便为贵客抚琴也是薄纱遮面,帷幕掩人。若老爷有意,何不趁今日良辰美景,与这佳人共度良宵啊,嘿嘿嘿。”
“哦?你倒机灵,不提险些忘了。”大胖子撇开含春两女,伸了伸懒腰,嚷道:“花娘,花娘!”
“哎,来了来了,酒菜可好?官人有何吩咐。”花娘笑道。
“闲话休提,我家老爷对这几个美人看腻了,赶紧叫上更好的送来!”那绿袍小厮抢话道。
“哎,这点小事啊,我来叫,春华,秋月,夏桂,冬雪,几位姑娘来伺候贵客!”花娘尖着嗓子喊道。
“不是这几个,你别叫了。”绿袍小厮道。
“那要的是?”花娘疑惑道。
“你们这的花魁,琴色双绝的柳鸣烟!”绿袍小厮眯眼盯着花娘,一字一顿道。
“这”花娘心下一惊,犹豫半晌,“鸣烟姑娘是本店花魁不假,但卖艺不卖身,恕不能从命。”
“大胆,竟敢回绝,你可知坐在这的是何人!”绿袍小厮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瞪着花娘。
大胖子盛满的酒杯突然倒在桌子上。
“官人息怒,花娘知错。”花娘急忙跪下,低头道,“官人,花娘本不敢违命,只是鸣烟姑娘向来受一位王爷庇护,若邀鸣烟,恐王爷不允。”
“哦,哪位王爷啊?”大胖子咬了一片橘子道。
“正是九王爷。”
“义王啊”大胖子又吃了一片橘子,嚼了片刻,上等厢房里无人敢出声。
“噗”大胖子吐了几颗籽到地上,滚到花娘的膝边,“秋天到了,荷叶也快残了。走,扶我过去,见见美人!”
一群人气势汹汹地上了天香楼后院一个偏僻的小楼,院墙旁的暮色中,竹子在微微摇荡,兰花轻轻散发出清香,而楼上温和的烛光中,照出一道倩影,琴声慢慢从微掩的户牗中流泻出来,沁人心脾。
大胖子整了整衣裳,说道:“你们都在这等着,我一个人进去!”旋即推门而入,顺着楼梯便上了二楼,寻找琴声的来源。
推开门,只见房中烛光微微摇晃,陈设简单,仅一床一桌若干书而已。很难想象这是临安城第一花魁的居所。在房中有一纱帘隔挡,抚琴的人在帘上现出剪影。
果然不负盛名!只见一影,大胖子便遐想不已。心下按捺不住,急忙走了上去,肥手伸向了帘幕。
“贾大人!”身后传来一声断喝。
那胖子吓得手一缩,身子一颤。但过了片刻,便缓过来了,叱道:“何人在此!不知道我的身份吗,快滚出去!”没再理会,手又伸去拉帘幕。
“贾似道!”剑啸乍起,接着一把利剑横在胖子的脖子旁,颊上肥肉微微颤抖。
“谁,谁,谁敢行刺!”胖子咽了一大口口水,叫喊道,“来人呐。”
很快,这清幽的二层小楼便聚满了人。
“义王,你为何要刺杀本官,你可知大宋刑法!”贾似道怒道。
“强入民女处所,欲行不轨之事。贾大人,我倒要问问你可知大宋律法!”赵啸把剑收回剑鞘,剑眉一凛道。
“你!强词夺理!”贾似道语塞,阴厉地剜了一眼,忿然道,“咱们走着瞧!”
又是被一大帮人簇拥着离开。
二
“无事吧?”赵啸对着剪影微笑道。方才的凌厉荡然无存,只有一个身着黑衣,气度不凡的翩翩公子伫立于桌旁。
“小女子无事,今日多谢王爷。”影子微微躬身。
“鸣烟不必介怀,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赵啸顿了顿,“若真要谢,让我见姑娘一面啊,每次都是隔帘聚会,本王很好奇啊。”
“王爷,小女子相貌丑陋,还是不必了吧。”
“罢了罢了,本王心可算是凉了。”赵啸叹息道。“只是匆匆赶来,可否让我坐下听琴?”
“自然可以。”柳鸣烟摸了摸琴弦,道:“王爷,多蒙照拂,否则我早无法在此地立足了。”
“鸣烟不必多想,高山流水,能听你的天下无双的琴音,该我感谢你啊!”赵啸笑道,“你的古琴鸣声十分通透,音律准确,我倒要问你,这琴是何来历?”
“王爷,此琴名松溪琴,是制琴大师今故先生在泰山山腰处松林下的一条长溪旁所做,故得此名。我年少路过泰山,有幸得识先生,蒙他增琴。可当我来到临安时,他已经被蒙古人害死了!”柳鸣烟不禁鼻子一红,眼中隐隐泛有泪花。
“这蒙古鞑子当真毫无人性!”赵啸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几乎怒发冲冠,“迟早率领兵马饮马黄河,踏平漠北!”
“王爷息怒,听小女子奏一曲《广陵散》。”柳鸣烟轻拢慢捻,抹而复挑,纤长的手指变幻跳跃,像一条活泼的鱼,在琴音的江海中掀起滔天巨浪。慷慨激昂,尽展魏晋风骨;跌宕起伏,频现铮铮意气。
半个时辰后,琴音袅袅停歇好一会儿,赵啸方才回过神来,“此曲大气磅礴,似有战场杀伐之意,倒让我仿佛回到去岁与蒙古血战的庐州,不禁沉醉其间。好久没有挥剑领兵的痛快之感了!”
“王爷,”柳鸣烟好像身子颤动了一下,睫毛扑闪,望向纱帘那边,喃喃道,“沙场刀兵无眼,不去也好。”
“鸣烟,说句实在的,这辈子,我有两愿。一愿驱除鞑虏,恢复山河。二愿隐于终南山下,建一竹屋,卿抚琴,我舞剑。”赵啸说完不由得站起,那把雕饰精美的剑晃动起来,似有微啸。
柳鸣烟心有触动,这不正是她希冀之事吗?临安繁华,却肮脏不堪,琴该去的地方是遥远的自然的山水间啊。正欲言语,突然想到自已苟全于青楼,平民尚瞧不起,王爷更是与我如云泥之别,而赵啸又锦衣玉食,虽与我亲近,可如何舍得身份去过闲云野鹤、孤独穷困的日子呢?一时间竟纠结起来。
赵啸眼中灼灼有光,帘内却毫无动静,不禁疑惑起来,“鸣烟,可有意……”
“王爷,来日方长”柳鸣烟急切中,只好先拖着,“且听小女子奏一曲《阳春白雪》。”
琴音渐渐响起,依旧清脆悦耳。赵啸心中仿佛缺了一块,失落不已。
半个时辰后,“夜深了,姑娘好生歇息。今日叨扰良久,还望见谅。”赵啸按紧剑,推门而去,“姑娘告辞!”
柳鸣烟跟着站起来,匆匆拉开帘子,那一刻,室中粲然有光,美的不可方物。只听得一声细语:
“有……”
三
翌日晨,朝堂。
五更,正是鸡鸣之时。雾气渐浓,天边晦暗不明,若倾覆之墨,不知曙光何时跃出。大殿中,文武百官分列两边,义王赵啸、宰相贾似道赫然立在前头。
宋理宗端坐于龙椅上道:“北方战乱,危及边疆,各位爱卿可有良策以卫我大宋?”
底下文武百官面面相觑,都簇着眉头,叹息不已,谁也不敢先说话。百官都知道,宋虽繁华,军队实在不济,前两年曾有不少武将文臣率兵前去,皆损兵折将,大败而归。除了去年义王庐州一战,大挫蒙古,强硬遏制了他们南下的步伐。可百官也都是明眼人,这不过保的了一时,蒙古卷土重来之时,几乎无人可挡。于是,各位官员不约而同地低头不语。一时间,大殿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难道朕要眼睁睁地看着蒙古人害大宋子民,辱朕国威吗?你们这些饭桶!”理宗指着群臣大骂。
“陛下,臣有一计。”大胖子贾似道悠悠说道。
“爱卿快快道来。”
“自蒙古与我大宋交战以来,很多武将率兵前往,几年来,输多胜少。”贾似道环顾群臣,个个都低下了头。当看到右侧首位的赵啸时,不禁露出一抹深有意味的微笑。“唯有义王,在庐州一役中大胜,打出了大宋国威,所以依臣所见,令义王领兵,定马到成功。”
既有人挡刀,底下群臣纷纷点头道:“臣附议。”
赵啸一言不发。
“皇弟乃旷世将才,不知可否替朕平定边疆呢?朕派十万兵马与你。待你凯旋,朕赐你黄金万两,封万户,你只管提要求,朕必允诺。”
此时,枢密使童英上前道:“陛下,如今军队在各边驻守,又要防范山贼,恐怕只能调出三万兵马。况蒙古骑兵不过数万,以义王之能,足矣。”
众皆哗然。谁都知道,宋兵是弱旅,体弱而力小,与常年征战,武器精良的蒙古骑兵不可同日而语。这点兵马打仗,必败!
理宗道:“这……”
“臣弟愿领兵!”赵啸此生所愿当头者,便是恢复山河。尽管节节败退,尽管兵少将寡,尽管胜算微茫,即便这是一个精心的陷阱,我亦一去不返。只是……
贾似道嘴角微微勾起,这下再也没有人妨碍我了,无论是权势,还是美人。赵啸,你都会失败,这些都会归我!
“臣告退。”
四
八月十五,月圆如盘,夜色如水,天香楼后院。
暗夜中,一个人匆匆上了二楼,盔甲闪闪发光。柳鸣烟抚琴的手停了下来,道。:“谁?”
没有人说话。
柳鸣烟突然有点不安,那帘后之人就站在那。她握紧了手,不知该做什么。
“鸣烟,今日可否抚琴?”那身披盔甲者道。
熟悉的声音,已经一个月没听到了,这是义王。柳鸣烟松了一口气,道:“自然可以。”只是柳鸣烟觉得有点奇怪,义王虽是王爷身份,却十分达观。来这也向来是穿着便装。可今天的义王身着盔甲,又有点沉默。
一曲终了,赵啸闭着眼睛,道:“鸣烟姑娘的琴技越发炉火纯青,隐隐有大家之风。”
“王爷过誉了。”柳鸣烟微微躬身。
只是今日之后,我也许再也听不到你的琴声。可我走了,想必贾似道不会放过你。“鸣烟,明日我将去庐州,今夜特地向你告别。”
“庐州?敢问王爷有何事?”柳鸣烟疑惑道。
“只是点小事,数月就能回来。对了。”赵啸解下了佩剑,轻轻拔了出来,寒光凛凛,不可逼视。赵啸看着这把曾经伴随他多年的剑,不禁一时失神。“这把剑赠予你以做防身用。”
轻轻走过去,把剑伸进帘幕,柳鸣烟犹豫片刻,接过了剑。隔着帘幕,两人的脸此时无比接近。“这把剑是父皇在我弱冠之时送给我,乃前朝名匠所制,不仅华丽精致、无比锋利、趁手轻捷,更重要的是,倘若有人对你不轨,你拿出此剑,告知来历,定能保你周全。”
不是有你吗?柳鸣烟本就心思细腻敏感,仿佛从中听出了一点不好的苗头。“难道你?”
“鸣烟莫要多心。今夜,只管抚琴便是。”赵啸露出一丝笑容。
这是最后的相聚。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圆。
五
元月二十,冬雪纷纷。持续数月的庐州战役以大宋失败告终,元帅义王赵啸下落不明,有人说是战死了,有人说是逃跑了,莫衷一是。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蒙古铁骑在攻破庐州之后,已经势如破竹,陈兵长江,直逼临安。
临安城内已是人心惶惶,达官贵人,平民百姓,甚至皇亲国戚,都在收拾细软,准备往南边逃路。此时的天香楼已经没有什么客人了,花娘也在收拾东西,遣散姑娘。而柳鸣烟正抱着把剑,坐在琴前。她已经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真成了弱柳扶风。
“你真的”柳鸣烟开口了,“死了吗?”
那个平日身份尊贵而言语却轻佻,武艺高强却听得懂琴的义王赵啸好像还在面前。“说好了数月就能回来啊。”
“若真是死别,也好让我见你一面啊。”
“若你知道凶多吉少,我愿陪你同去啊”
窗外的风夹杂着雪吹进了屋内,地面渐湿,帘子微微飘动。柳鸣烟抱紧了剑,似乎从这冰凉的剑上能感受到更多的温暖,抵御这刺骨风雪。
“这辈子,我有两愿。一愿驱除鞑虏,恢复山河。二愿隐于终南山下,建一竹屋,卿抚琴,我舞剑。”柳鸣烟的耳畔响起了这句话。
“我去终南山等你。”
两年后的初春,草长莺飞,终南山的山脚下,有一女子抚琴,一把剑平放在侧,琴声若高山流水,竟引得蝴蝶和燕子在周围翩翩飞舞。
柳鸣烟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剑发出一声轻啸。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