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背影（组诗）十四首
牛窑
两头牛，一盘炕
祖父躲进乡村，最隐秘的部位
聆听老牛的反刍
这一听，就是一生
白天
窑里头黑暗潮湿
晚上点亮马灯
爷爷和牛享受
乡村独有的宁静
牛窑是乡村最大的阴影
爷爷是牛窑另一种风景
黑暗中，借助陈旧的灯光铡草
添料，看儿子一样立在圈旁
腥膻气息令之陶醉
他说那是生命的香味
一盏马灯，复活了
农历深处的事情
窑顶，蜘蛛静坐无语
遁入一种禅境
老牛舔舐牛犊初生的皮肤
目光里跃动柔情，叫人不能平静
墙上一把镰刀，一顶草帽
时光之刃剓开夜色
窑壁跌落的土声
弹成一曲《命运》
院外老狼的啼哭
听起来那么悲伤
祖父在灯下读书
老牛重复古老的反刍
他们都是乡村最后的读者
爷爷读出了忧郁
老牛读出了感伤
乡村啊，把自己坚硬的骨骼
给了老牛和石头
你却被月光
洗白了头，坐在村口
这一坐就是一生
2012.8.15午后
乡村小学
用蜡笔画出寻觅的地图
用歌声开启美好的回忆
乡村中最先亮起的灯盏
照亮了几代人
而你却成了无人看护的老者
沿着往事的河流
拾取几枚贝壳
在夕光中串成项链，为你戴上
儿童眼中的飞鸟
早已掠过屋檐
老师站过的讲台
粉笔灰被风调戏
在教室上空一声喟叹
我当年坐过的座位
马尾辫甩起春风
红了一树桃花
至今难忘，同桌女孩的刁蛮
被一首小诗击落
满目秋色飞不动陈旧的诉说
看门老杨紧皱的眉头早已花白
月光依旧光顾操场
白的，黑的，时空悄然改变
在一个夜晚，我用粉笔写下：
乡村小学，请认领你
丢失的儿女
8.15
井
乡村最美的时刻
是父亲担水 从井边走过
那两只木桶，仿佛两条黄河
汹涌着生活的苦涩
乡亲放下牛羊放下烟锅
排队等候水的润泽
井，这个渡口
承受不了太多的慈航
常以烟波江上使人愁怨
我和父亲望断绳索
那条直立的河流
仍以倔强之姿向下行走
抚摩经年的粗壮绳索
好像触及了祖先的骨骼
一种铮铮的响声
催开梅花一朵
挑水者沐浴了神圣的音乐
井边缺水的人啊
咬破食指也要生活
担着空桶，英雄一样走过
8.15
猜想一扇紧锁的大门
村庄越来越瘦
紧缩的大门
是眉头深皱
老人与儿童相互依偎
枯草与青草相依为命
学校铃声拔高了一棵棵小树
坐在村口，等待孙儿放学
这一等就是十年
老人也落下了
见风流泪的病
而老屋的门依旧紧锁
猜想院里的时光
比猜想世界的面孔更难
围墙青砖酝酿一场革命
铺成时空之桥
让亲人不再离散
继续猜想，门口应该有一条狗
唱着歌谣欢迎主人农事归来
而此时或成白骨或成逃兵
当年咬过的生人
现在坐在哪个庭院
院子中间有一座花园
月季芍药水仙以及土著其中的
小民，今天是否还在
想到这里，我心里就有了温情
祖母的园子满是蝴蝶的轻盈
不想走进的屋子已到笔端
那里有一架落满灰尘的老风箱
可能已是老鼠的闺房
悬于墙壁的草帽
阻挡了农历的蔓延
却成了蜘蛛的宫殿
这古老的伟大生物
孤独倔强，目睹了
时间之刃掀起浩劫
空中落下啼血的碎片
猜想，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红色大门，锈蚀铁环，轻轻叩响
里面不会有人 端来清水一碗
8.15
梦一样的清晨
剔透若水晶
托着婴儿的理想
低空飞行
拾粪老汉的笼
放羊牧童轻轻的鞭声
乡村被洗衣者
用脸颊一抹红晕
渐次打开
一个人从乡村边沿
缓缓走过
在远处聆听鸡鸣
音乐一样浸润心灵
露珠牵手
草叶上相互叮咛
清澈的眸子储满昨夜月光
还有不知名的小兽
留下一串脚印或深或浅
这是送给乡村的项链
雾气生发清淡魔幻
披于村口
是一件绝美的衣裳
悄悄的，在阳光君临之前
享用乡村的安静
8.15
草帽
一个少女
羞涩在草帽里
阳光的香味
是她的笑声和脚印
我踩着平平仄仄的诗歌
远远跟着她
走过田埂，走过小河
起雾了，朦朦胧胧
我站到草尖上瞭望
露水灌进了鞋子
而我，也掉了下来
少女的草帽
被一阵风吹走
空 中 飞 舞
我努力追赶
快要消逝的夏天
8.15
麦草垛
草垛啊，
堆起的，不光是乡村的体温
还有少年的心事
夏夜的星空无比灿烂
我和粮食睡在场里
仰望，浸满忧伤
风，无人阻拦
进入我的身体
我抱紧麦草，想从中取出阳光
可是空空的麦秆已经干瘪
无边的夜色再次将我包围
8.15
老池
从祖母穿旧的一件衣裳
回想你的气息
那撩人的捣衣声
不知停留在谁家小院
漂白了岸边月光
夏日兴奋着乡村的神经
男男女女
羞涩被一朵花收藏
洗去生活的阴影
笑语随一只鸟飞行
只有雪喜欢安静
顽童追逐白色精灵
老池盛满乡村的心情
在祖母的衣褶里
复习你的回声
8.15
烟锅
一撮烟叶
从土地走进烟锅
这漫长的过程
正是爷爷的一生
点燃，吧嗒几口
云雾升腾。朦胧中
曾祖母牵着你的小手
一路逃难到北乡
管一个陌生的男人
叫了爹。
再加一锅
吧嗒，吧嗒，烟草抚平创伤
金黄色物体，多像落叶
一只疲倦的蝴蝶
湿润了乡民 内心的阴影
有一次，我偷吃了一锅
呛得流泪咳嗽不止
爷爷已习惯了烟的暴戾
他受活的吧嗒声
是乡村
最温暖的律动
8.17午后
苹果
隐逸在民间
最深处
扬花时节
白衣少女 将父亲额头的
光芒，轻轻舞动
高过了星空
农历在果实内部
艰难行走
你体内流淌的是血
这血，也在父亲身上流淌
两条河流呵
无论大小，都落满祖辈的目光
所到之处，野菊幽香
秋日正醉于一抹酡红
而你，也被羞红了脸
独自站在，夕阳里
等待远方的爱情
8.18
酸枣树
野史
生长在民间
向阳的山坡
青春苦思平仄
第一次萌动爱情，是把你
含在嘴里
那酸甜滋味
正是少年隐秘风景
孤独
是放羊时
天空飞过的白鸟
洒下几滴哀鸣
打湿来不及掩饰的心灵
独坐树下，品读酸枣
崖畔站出一种无为
天地瞬时遁于虚空
种时间于荒野
朴素成云朵
叫醒地下的种粒
阳光下生活
野史
怎能轻松地翻过
红的是心
绿的是魄
亮了少年的前额
乡村的圣经啊
我愿一生为你
唱歌
8.18
闻见花香
幽幽小径
引我回到乡村
饥饿的目光
闻见花香，四十万亩大的浪漫
与山水无关
辽阔的是先辈
粮食的记忆
清甜滋味摇曳蜜蜂的夏梦
嗡嗡奏鸣给农民以好心情
喂肥了蜂
养活了乡亲
一树槐花饭
灰色年代里动人风景
香甜湿润了蜂的歌声
花瓣温暖了人的心灵
再次闻见芬芳
一头扎进花瓣故乡
蕊上晶莹的露珠
是父辈陈藏的泪水
槐花，槐花
我在你四十万亩的感动里
听见乡村平静的呼吸
8.19日下午
蝴蝶
再华丽的词语
落在纸上，对你
都是亵渎
洛神遗在民间的头饰
继续生动着土色的乡村
蝶翅开合的一瞬
少年心事
在草木间流传
遭遇了风，轻轻一吹
花全开了。
夏天的色彩
蝴蝶的色彩
歇脚的每一朵花
都是情人
私语浸湿了整个季节
穿过故乡所有野地
每一次心雨，因你的
轻舞，内心不感到潮湿
寻一泓清泉，独自等待
传说中白鹿的出现
捧起透明的嘴唇
你在远处练习飞行
天空为你低矮
白云装帧美丽画面
一只蚂蚁拍摄了
浪浪途中
忧郁的爱情
蝶翅开合的一瞬
世界消失了
我小小的心
被一阵夏风
吹乱
8.19
蚂蚁
低下头
才能发现
微小的民间
比如蚂蚁王国
常常遭受雷声的恐吓
一条长长的黑色队伍
穿越操场那么远的距离
对于它们，可能就是
一生的奔波
散步途中，偶遇
几只掉队的蚂蚁
神情恐慌，四处乱窜
被一个坏小子
拦住去路
兄弟挽起手试图冲破封锁
可还是死于强大的阻击
大部队依然在急行
眼看就来的风雨
让它们集体战栗
但背上的粮食纹丝不动
保持了雕塑的造型
这，让我想起父亲
在一个风雪之夜
温热的小小胸膛
触摸了一个男人的战栗
在我看来，乡村是蚂蚁
驮起来的，这些沉默的善良之物
用青草尖大的背
让我们领受沉重
8.20
